画画这事仿佛能够后天习得,却似乎又必须要跟“与生俱来”多少沾上点边。思想尖锐的人笔锋犀利,平日来看却怕显得有些僵硬;想象力超凡的人天马行空,品起来却又少了些生动。只有王宏峥这样对生活多情的人,才能将画画一事做得恰到好处的美妙,这似乎才是刚刚好。
其实,在去采访王宏峥之前,我并没有去过宋庄。我只知道那里曾和圆明园一样,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先后成为一批理想主义艺术家的拓荒之地,从一个无名村落到成为先锋阵地,随后又逐渐衰落。像我这样的孤陋寡闻者,总免不了会想象这片理想燃烧过的土地上,会留下那个先锋群体怎样的印记:是特立独行的夸张,还是不动声色的讽刺?抑或是对现实难以拯救的绝望……
随着车子驶过“中国宋庄”的四字大牌坊,我原本有所期冀的心逐渐黯淡下来。门口一排破败的小饭馆,据说就是那些在这里混得不好的艺术家开的。公交车站冷冷清清,看上去只有忙碌的村民。连两旁的树木也因此都让我觉出一片颓然之势。车子按照王宏峥说的路线拐进一个大门,一个小眼睛男人正兴奋地冲我们挥手。我才发现,那天的阳光格外明媚。
从见到王宏峥的那一刻起,关于宋庄的所有荒凉想象便都烟消云散了。他的工作室宽敞且高,明亮的玻璃窗不忍心漏过任何一束阳光。屋里的各个角落摆满了花花草草,两只不到一岁的拉布拉多黑狗兄妹,不时一起摇着尾巴欢快地进来,一会儿再甩着耳朵美美地出去。王宏峥就像招呼自家人一般,倒上茶,开了音乐,便热热闹闹地开始聊天了。
我笔画我心
王宏峥还不太习惯自己被称为“艺术家”,提到那美得惊为天人的《尘》系列作品时,他几乎还带着点羞涩。“其实,我的老师一直跟我们传达这个理念,就是在西方,现代的艺术应该是越来越文本化的,艺术应该逐渐地更多地肩负起一些哲学的功能。”他认真的态度像一名学生,却比那些动辄以“大师”来标榜自己的人更让人信服。
在科学与理性大行其道的现代社会,艺术家可能算是一群异类,他们往往不按常理出牌,颠覆别人肉眼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自顾自地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像王宏峥作品里的“空中飞鱼”,“天降花语”,如海市蜃楼般来之蹊跷、去之迷离。
不过,在拼概念、比出位竞争曰益惨烈的艺术家群体中,王宏峥应该也算是一个异类。他用最朴素的绘画语言,讲最司空见惯的故事,却依然让我们都听得入迷。“我的作品并不简单再现现实,而是执意把现实投放到虚幻的环境气氛中给以客观、详尽的描述,并力***在视觉空间里的重组和分解中,产生非现实般的幻想,给人以超越现实的美感。希望通过扑朔迷离的画面、神秘莫测的幻想,给观者以遐想的空间……虽光怪陆离,却是合情合理。具象的手法、真实的人物插入神奇、怪诞的幻景,在重建的空间里呈现出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情景,以寻求超越时间、空间的永恒感。”
其实,第一次看到王宏峥的《尘》系列之时,我在心里着实惊叹了一把。当艺术的多样性被混杂在艺术家中的各色人等,用风马牛不相及的元素、符号任意组合诠释成盲目作怪、不讲规则,演变为一场表达的狂欢时,拥有这样简单的组合、唯美的画面、动人的意境的作品显得如此珍贵,竟然会让人有些不习惯。
“之所以选择,其实我是努力想表达不分国界、民族、种族、性别等等各种社会属性、文化属性,恢复到最平等的一个状态,而只是很单纯地从作为一个人的角度去考虑,看待最原始的人性的东西。选择女人和鱼作为绘画语言的载体,是想借以刻画美丽、圣洁的灵魂。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渴望能够拥有一颗如孩童般纯净而没有一丝沾染的心灵,任凭世事变迁而不会改变……”对比起习惯了批判与讽刺的当代艺术,王宏峥画里所呈现的这份宁静宛若天堂,美好到常常让人首先质疑它与现实的脱节,不久之后沉静下来的某一刻,才会记起它的珍贵。
“谁的生活都不见得是一帆风顺的,我抓住其中的一个点,一个很刺激我的东西,用一种极其张扬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作为一个高级动物,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思想,我一定要用我自己的生活方式,用心去生活。这本身就是一种关怀,是对我生命的一种尊重,对自我存在的一种关怀,而同时这种关怀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被放大,具有公共性。”王宏峥说,自己也曾经尝试画一些社会底层的内容的东西,可但凡提到“人文关怀”便应该采用这种形式,这种关怀是不是显得有些做作?“我想做的事情是打动人心。”
你必须承认,王宏峥很真诚。这个时代崇尚质疑精神,于是,反复纠缠历史成为永不过时的主题,浮躁的人们长久地热衷于批判生活,批判社会,批判他人,热情一浪高过一浪,却不知不觉将当下也淹没其中。“现在是安逸时代了。”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唱着那个颠沛的时代的歌,迈着与当年相似的步伐茫然向前?王宏峥不愿参与其中。起码,他手中的画笔,既不想成为武器拿去战斗,也不愿化作旗帜用来呐喊。他只想它是一面镜子,永远正面朝向自己的真实内心。
艺术的真相
比起那些处处标榜自己是哪个流派、时时不忘提醒别人自己创造了哪些概念的艺术家来说,王宏峥不太有人们想象中的艺术家应有的范儿。他说话总把“咱”字挂嘴边,听上去更像邻居的一位大哥哥。“艺术就是我的生活,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有自己内心的小角落,也会容纳整个世界的博大。我觉得这样更真实。”
这个反复强调自己不求上进的人,坚持默默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哪十白他心里清楚,在现代社会,有着强烈视觉冲击力的作品会迅速聚拢更高的人气。”我不太想在表现我的画上,明显地要比别人有很强烈的突破,为突破而突破。我更倾向于,把它忽略不计,不去考虑那些东西。与其挖空心思去突破,倒不如沉静下来,哪怕是以陈旧的语言方式表示我当下更新的一种感受。”将大把的时间荒废在样式上,在王宏峥看来,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艺术没有‘法则’可循,当新的艺术形式、艺术体系以反传统的面目出现时,只能说是这一时代的艺术、文化、社会、***治、环境等因素的需求,不同时代需要建构不同的艺术和***治,其对立而不矛盾。我不否定任何一个绘画体系、流派的艺术观念和哲学思想,无论是当代的、现代的、还是古典的浪漫主义……所谓的艺术形式,风格无非是画家借助的媒介以表达个体观点和立场,表达自己对社会现状的理解,对生命的感悟、对精神世界的深层剖析及自省的过程。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应该是反映出画家个人心灵深处的情感。”单是看王宏峥的作品,便没有人会否认,作者是一位颇有生活情趣、情感细腻的人。
“我所要表达的,一定是在自己内心深处来回反复的东西,更多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说到这里,王宏峥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又好像决定要豁出去了似的,“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被压抑之后、受挫以后折射出来的郁闷和犹豫,同时还抱着对美好的向往和追求。那种对美好的向往和追求,再结合现实的种种不合理,自然而然会派生出一种忧伤,但同时又成为一种审美。”与其说是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倒不如说是他的一种真情流露。
今天的中国社会显然不是一个忧伤的社会,而是一个亢奋的社会。无论是上流社会还是老百姓,所有人都在为扬眉吐气的经济发展速度、为让人欣喜若狂的数字增长、为一个又一个财富神话所诱惑,所激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却离生活原本应有的方向越来越远。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所谓生活本质、没有时间忧伤的人,眼里看到的世界定没有王宏峥这边“《郁金香》”遍地的美妙。
那些急于创造概念、给自己定位的人,大概用不了多久便会发现为自己所创造的概念所束缚而陷入尴尬境地。而这位以最柔软的姿态迎接生活,用最多情的眼光发掘这个世界,随时都能正视自己的真实内心、自称“小人物”的人,能随时融入世俗生活其间,又能恣意从中跳出审视一番,谁能说这没有几分庄周的洒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