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味着人们决定自己做什么,也决定不做什么。私生活观念的松弛不重要吗?自由总是好的,自由也总是从这里开始。
推开程青松先生的电影工作室大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一人多高的巨幅海报。画面上半部分是一对紧紧相拥的健壮男子,下半部分是一面彩虹旗,红、橙、黄、绿、蓝、紫,没有青色。在这间工作室的各个角落,在客厅里、卧室里,甚至书的腰封上,到处可见类似的六色彩虹—这是同性恋的标志。
接受《人物》记者采访前的几个小时,44岁的程青松出现在电影《二次曝光》的首映式上。艳粉色西装,金色高帮尖头皮鞋,头发向后梳成小辫。面对媒体的长***短炮,他踮起脚尖和男制片人当场亲吻,事后还在微博上转发记者拍摄的照片。
自从7年前接到那个电话,这位知名电影人再也不必掩藏自己了。这些年来,程青松一直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甚至高调出镜。面对《人物》记者,他反复谈起崔子恩(注:中国“第一同志”,北京电影学院教师,1991年公开同性恋身份,后被调离教学岗位),谈起毛宁,谈起过去的同性恋者因公开身份而导致的种种悲剧,将其与自己进行对比,以此来证明社会的宽容和进步。
2005年12月,程青松在自己的博客里贴了一篇同情故事《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故事的主人公正是他自己和时任男友。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接到某晚报记者的电话:“这是你虚构的故事,还是在写你自己?”程青松“思考了3秒钟”,然后告诉她,“我写的就是我自己”。
某种程度上,当时他已经做好了公开身份的思想准备。此前3个月,程青松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广州文艺》前编辑吴幼坚接受采访,公开支持自己的同性恋儿子。“我当时一下愣住了,这样一位我认识多年的老师,我从不知道她的儿子也是同性恋,更没想到她会这样勇敢地支持儿子。”
1995年,程青松报考北京电影学院,面试官正是看中了他在《广州文艺》上发表的小说才决定录取他。他随即将吴幼坚的消息告诉了正在北京探望他的父母。父母当时默不作声,但在离开北京回重庆的那一天,他的父亲走出家门,转身告诉他:我们会像吴老师支持她的儿子那样支持你。
“我当时真的是快要哭了,但还是硬忍着。父亲跟我之间心灵上原有的隔阂,一下子就没有了。”程青松回忆道,在同性恋这件事上,这是他的父母第一次明确表示支持他,也是他此前从不敢想的结果。
回想起那段往事,程青松觉得,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同志”而言,最难过的一关就是亲人。所以,从7年前得到父母力挺的那一刻起,他感到自己再也不必遮掩自己的身份了。“只要这关过了,社会怎么看待我,我无所谓。”
公开身份,他当时预想到的坏结果,一是遭受铺天盖地的口水,二是被单位领导找去谈话,继而丢掉工作。这并非没有可能—同为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同为电影圈中人,他的师兄崔子恩也曾公开出柜,但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调离教学岗位长达10年,还被定义为“同性恋患者”,接受强制“***”。
程青松考虑到了自己可能会承受类似的后果,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我是一个靠写作生活的人,即使没了固定工作,总归还是能想办法养活自己的。”
第二天一早,他如往日一样,去自己供职的单位中国电影家协会上班。迈入大门之前,他已做好了经受指指点点的准备,但同事们的反应却比他想象的要坦率许多,“青松,没事,我们会支持你”。
此时,互联网上关于他公开出柜的消息已经铺天盖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在门户网站首页上被人疯狂点击,他一时间还是有些慌乱,“最初的三四天就跟得了重感冒一样,一直晕晕的,很恍惚”。他所能够记得的是,那些天他常常上网,尽管到处都是关于自己的报道,但他所担心的那种会刺痛自己的文章并不多见。大多数文章不褒不贬,语气平和,情况并不比他想象的更糟,甚至反而要好很多。
谈起互联网,他的情绪突然有些兴奋,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网络的感激,“互联网就是同志的福音”。7年间,他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同性恋网友发来的邮件,有人向他表示钦佩和支持,有人向他诉说自己的故事,这些都被他视为同路人提供的慰藉。
1999年,程青松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那一年,他租住在学校附近,买了第一台电脑,第一次接触互联网。那时只能拨号上网,网速奇慢,伴随着modem“嘀嘀嘀”的声音,他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个“同志”网站,那种兴奋感令他至今难忘。在他看来,那简直就是为“同志”群体的生活翻开了一个新的篇章,“在有互联网之前,同性恋生存在孤岛上,交往渠道是狭窄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浴室、公厕,甚至是荒山野岭。网络让我们告别了地下”。
但在现实世界里,表演还要继续。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和一起拍纪录片的女生假扮情侣;到中国电影家协会工作之后,他在人事处长的安排下去和女护士相亲;他甚至把同事儿子的照片公然摆在床头,故意让别人误会“我都已经有儿子了”。
公开身份后,内心积郁多年的情绪终于得以吐露,他的心情犹如巨石落地。可新的痛苦又随之而来,人们对他的种种议论和打探,依然会令他感到不适。
出柜后不久的一天,程青松去单位开部门会议。打开会议室大门时,他发现自己迟到了,所有人都在等他,其中还包括一位其他部门的领导,这令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问他:“你就是程青松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对方突然露出诡异的一笑。程青松突然明白,“他是专门来看我的,他想看看同性恋到底是什么样子”。
类似的事情,7年来始终游弋在程青松的生活里。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刺痛感,他把类似的举动归结为人们对同性恋的好奇心,而这种好奇心是他乐于接受的。他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而是将其视为沟通了解的第一步,“有好奇心,说明他愿意了解你,如果对你不理不问,那才是真正的歧视”。
他记忆犹新的一件事是,一个小镇上的公务员,迫于家人和工作单位的压力,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公开过自己的性取向。出于父母的期望,他和一个女孩领了结婚证,不久后就将举行婚礼。就在这段时间,他看到了程青松的故事。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他选择了逃婚,后来到了北京,在一家时尚杂志做编辑,成了程青松的朋友。
“他的人生一直在表演,一直要装给所有人看。他不爱那个女孩,也不会和她有性生活,但是如果真的结婚了,他就必须表演一辈子。这种事情太痛苦了。”程青松觉得,这种“表演”在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多数60后、70后同性恋者的生命中都是挥之不去的压力。他们小心翼翼地为周围的每一个人而活,唯独没有为自己而活。
回头看,他觉得那种沉重感和恐惧感或许是专属于60后、70后的人生体验,在这个时代里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的年轻人们,“不会也不必”经历这样的故事。
他举出的例证是他的侄女。她生于1995年,今年17岁,读着耽美文学长大,书架上放着各式花样美男的写真集,还会帮程青松参谋男朋友。“她就是一个标准的腐女。”
程青松丝毫不排斥“腐女”、“直男”、“拉拉”这种年轻人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汇,甚至“基佬”这种略带贬损的称谓他也并不在意。在一些人看来,敢于坦然面对自己的同志身份,又身处公众高度关注的演艺圈,程青松已经具有了某种符号性的意义。但程青松不认为自己可以扮演同性恋群体的代言人。“我不想给自己先贴上一个标签再去跟人交往,我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个‘同志’。”
这些年来,他习惯性地保持一种温和开放的态度,但在有些时候,他也并不介意把自己变身成一个言辞强硬犀利的人,为同性恋群体发出声音。
2011年6月,影星吕丽萍在微博上呼吁转发“同性恋是罪”的言论,认为“同性恋者行可羞耻的事,当在自己身上得报应”的说法“给力”,一时掀起轩然***,引发了激烈的论战。
程青松也参与其中。他在自己的微博上愤怒发问:“孙海英、吕丽萍是不是觉得应该删除《红楼梦》中的同性情节描述,是不是见到白先勇、蔡康永、关锦鹏、瑞奇·马丁,就要喊他们是罪人?见到在电影中扮演过同性恋角色的刘烨、秦昊、陈思成、胡***、梁朝伟、吴君如、周慧敏,就要向他们问罪?李安的《断背山》是不是应该全球禁映?”
除此之外,他还做客优酷网名人访谈室、接受新浪的专访,主题是“给爱一个平等的机会”。一系列行动的效果令他很满意,“这是我整个2011年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其实她帮了我们,我们得感谢她。”回顾起那场论战,程青松觉得吕丽萍的言论反而是给同性恋者提供了一个说话的机会,有助于人们认识“同志”群体的真实状况。“这种机会必须要抓住。”
面对这样一个“机会”,他很注意自己说话的方法,怎么说,在哪里说,跟谁说。那段时间,不少“同志”团体在内部对反同言论展开激烈的批评,程青松觉得这并不是一种正确的方式,“自说自话没有意义,我更希望跟更多的人说话,这样别人对你的了解会更快一些”。
在那场论战中,一些人觉得同性恋者早已不是弱势群体,在很多需要创意与灵感的行业已经占据主导地位,“反击显得过于激烈,缺乏必要的自信”。程青松无法接受这样的看法,“确实是有一些同性恋者很潇洒,很高调,一些人因此产生了错觉,对我们的生存状况盲目乐观,但实际上却忽略了沉默的大多数”。
在他看来,公务员和***队中的同性恋者,是生存状况最不理想的,而即使是相对最为包容开放的娱乐圈,很多人也依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100个人里面至少有50个人是掩盖着的”。
7年过去了,他的生活已逐渐归于平静,家人的支持让他觉得内心安静笃定。出柜后的第二年,李安导演的《断背山》拿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他的父亲不仅看了,还主动和他探讨剧情。那个时候,程青松觉得“老爸太前卫了,前卫得可爱”。
只是,自从公开出柜之后,他交男友变得有些困难了—他只能找已经向家人亮明身份的人。最近这段时间,父母会经常问他有没有找到合适的,“最好是找一个能照顾你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