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童年时读的书已经不在了,它们随风而逝,只剩下空空的骨架。”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在他1936年写的一封信里这样说。这个波兰作家终其一生都在重构童年,或者用缤纷恐怖的形容词,或者用颤抖着画笔上明亮的颜料。消失与寻找,仿佛是他的终生谜题,而在他死后,这个谜题不断延续,从波兰人、犹太人、德国人到似乎无关的他国角落,人们寻找舒尔茨,也是寻找遗失的自我。
最近,布鲁诺・舒尔茨的第一部中文译本《鳄鱼街》刚刚出版,其中收录了布鲁诺-舒尔茨目前已知的全部小说作品,包括其生前发表的两本小说集《肉桂色铺子》(英文译本《鳄鱼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集外三篇。
1941年,纳粹德国接管了波兰小镇德洛霍比兹镇,在战争刚开始时,这里被苏联所占领。负责管理当地劳工的盖世太保***官菲力・兰道收到了一些素描作品的草稿,手稿的作者属于布鲁诺・舒尔茨,他想通过当地犹太委员会给兰道递上材料,谋求一份职业。其时,年近50的舒尔茨在波兰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与画家,在苏联的统治下,他也曾用为斯大林画像而获得微薄的收入。对美术小有鉴赏能力的兰道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才华。兰道给了他一份工作――让舒尔茨在自己幼子的卧室里创作神话内容的壁画,舒尔茨能因此获得一些维持生活的面包,还有一个庇护所。然而,这样的帮助却加速了舒尔茨走向死亡。
第二年11月的一个“黑色星期四”,盖世太保对犹太人聚居区开始了乱***袭击事件,舒尔茨当天并没有工作,留在了聚居区里,据说他是在准备当晚逃跑的食物,他被乱***打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兰道耳中。不过,兰道后来才知道,其实舒尔茨是被另一个盖世太保***官古德尔所杀,他在街上像猎鹰一样寻到了舒尔茨的踪影,疯狂地追了上去,对着他的头连发两***。古德尔的气并不是冲着舒尔茨或者犹太人,他只是要报复兰道,因为后者此前杀死了他所保护的犹太人牙医。“你杀了我的犹太人,我也干掉你的。”布鲁诺・舒尔茨就这样像一个被砸破的玩具娃娃一样死去了。
他留下的痕迹只有两部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和《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他用波兰语翻译的卡夫卡小说《审判》,以及一些画作。他正在创作的作品《弥赛亚》则已经轶散,舒尔茨的朋友说他在死前曾经把手稿交给一位文学同辈,甚至有人传说托马斯・曼曾经见到过这部手稿,但是多年以来以救赎命名的《弥赛亚》仍然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这些零星的只字片语存在着,也空落落地体现着舒尔茨的消失。但这些奇异的短篇小说却让舒尔茨的名字在战后欧洲的文学界重生,着迷他那融合了德国表现主义与超现实主义风格的人们,将他比作波兰的卡夫卡,或者将他与普鲁斯特相提并论,甚至有人终其一生要寻找到他的《弥赛亚》。消失与寻找的美学,就这样贯穿了舒尔茨的字句,生活与身后事。
父亲
“父亲既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女人的心中扎下根,他就不可能同任何现实打成一片,所以他不得不永远漂浮在生活的边缘,在半现实的领域中,在存在的边际。他甚至没法获得一个诚实的平民的死亡,关于他的一切事情总是古怪和可疑的。”
舒尔茨的《鳄鱼街》(《肉桂色铺子》的英译、中译版)用梦一样的语言描述父亲。这个父亲就是他童年的象征―他把父亲写作人、怪鸟、蟑螂、螃蟹或者蝎子,一次次描述他的怪异、尴尬、死亡,并使父亲不停地以新的古怪形态在另一个短篇中重生。这个父亲,是他自己也是他脚下的那片土地。
舒尔茨1892年7月12日出生在德洛霍比兹,他的父亲是个布料商人。他从小就是个瘦小而体弱的孩子,有心肺疾病。在他出生时,德洛霍比兹镇属于奥匈帝国,而他长大之后这里成为了***的波兰的一部分,之后则成为前苏联的一部分,直到纳粹德国的侵入,因此,舒尔茨会讲波兰语和德语。他从小就对艺术很感兴趣,开始画画。1910年,他来到省会利沃夫学习建筑,4年后,他中断了学业,回到了家乡,并再也没有离开。
“他封起了一个个炉子,研究永远无从捉摸的火的实质,感受着冬天火焰的盐味和金属味,还有烟气味,感受着那些舔着烟囱出口的闪亮的煤烟火蛇的阴凉的抚摸。”这是舒尔茨小说中描写的父亲,却更像被困的他自己。父亲在他回到家乡后的一年去世,舒尔茨只能担起抚养母亲、寡居的姐姐和两个孩子的责任,子代父职。一战后,他一边继续他的艺术和绘画生涯,一边则要在家乡高中的作坊中做油画和手工艺的老师,维持生计。不久后,华沙和维尔纽斯的画廊就开始展出了他的绘画作品,而他则出版了《偶像崇拜之书》的画作集子。这些具有近于戈雅后期画作的阴郁气氛的作品基本为黑白素描,其中反复出现了一群形态猥琐、自卑而瘦小的男人们围绕着一个长腿美女的场景,小人们亲吻女人的脚,或者用各种古怪的比赛争风吃醋,以其获得女人的注意;即使女人并不在场,主人公的形象依然瘦小而卑微,正小心翼翼递上皇冠;而女人的周围,不是凶猛的野兽,就是面目可憎的老人。画册是由舒尔茨自己装订和销售的,他甚至对协助他工作的学生撒谎,说画作是为虐恋作家利奥波德・马佐赫的小说《穿皮衣的维纳斯》所作的插***,以掩饰画册中***与的场面。出版画册时卑微的态度,以及画作中性阴暗面力量的进发,属于他的天性,这也就是他贴近卡夫卡作品的原因。
在给中学生上课的时候,舒尔茨开始用语言和故事来吸引吵闹学生们的注意。而同时,他开始了文学创作,创作的素材就是他对童年的回忆。于是,1934年《肉桂色铺子》出版,舒尔茨逐渐获得了华沙文坛的注意,三年之后《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也发表了。
舒尔茨的故事总与父亲有关,父亲总是试***隔离自己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或者通过卡夫卡式变形的手段,或者就是困在房子之中。舒尔茨的朋友则说,他在忧郁与狂躁的时候,经常要靠不断地画素描房子来释放,在他的画作里,房子相对人物总是局促狭窄而细小的,就像是乔托时代的祭坛画,恰好对应着他小说中父亲的世界。在《鸟》里,父亲“显示出了古怪的神情和试***远离人间的愿望。他时常蹲在一架扶梯的顶端,靠近漆着天空、树叶和鸟的天花板,这个鸟瞰的地位使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妻子对他毫无办法,但是家里的女佣阿德拉则是无上的权威,只要阿德拉向父亲做出挠痒的动作,父亲就会躲到最远处坊间的床上,“在一阵阵痉挛的大笑中打滚,想象着那种他没法顶住的挠痒。”父亲则喜欢上了在房间里养鸟,它用各国的鸟来培育新品种,并用母鸡来孵蛋。这些小鸟们都有巨大的嘴,但是却都是白内障,小鸟们五光十色,在父亲房间的地毯上四处走动。父亲培育的品种越来越古怪,但有一天阿拉德终于带着扫帚出现在父亲的房间,她将所有的鸟们扫地出门。“过了一会儿,我父亲下楼来――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国王。”而曾经带着父亲一样神态的秃鹫,被做成一个标本,它的羽毛被虫子蛀满了洞,但白内障的眼睛依然带着孤独与庄严如僧侣一般的神情。
在一个蟑螂入侵的夜里,父亲刺中了一只蟑螂。在随后的日子里,他渐渐变得无法掩饰对蟑螂的迷恋,并看着身上长出黑点,最后变成了蟑螂。不知道哪天,阿拉德扫除了一些蟑螂,烧掉了,而父亲可能是其中一只。在下一篇里,父亲又化作螃蟹回来了,家人知道他就是父亲,然而又没有人理会他,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下,终于一天,母亲把父亲煮熟了。
古怪和超现实的气氛弥漫在所有的小说之中,但是有心人却能轻易找到这些故事背后的象征意义,那个游走在母亲与阿拉德之间的漂浮的父亲,那个不发一言却煮了父亲的母亲,还有那个把持着权威的女佣……仿佛真实世界本身就是荒诞,荒诞才是正常的秩序。
色彩
舒尔茨的小说发表后在波兰引起了轰动,人们往往最先被他具有强烈色彩感的语言所震撼。他说冬季是“毛绒绒的”,冬日是“黄色的”,说河流是“一条金色的缎带”,说白天“寒冷而叫人腻烦,硬邦邦的,像去年的面包”。具有魔力的是,他显得奇怪而超脱常理的叙述,背后有如画般的意境,那是美丽的水彩,却也是超现实主义者的荒原。于是,他的语言总是在柔和的色彩与令人不安的光亮中徘徊。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从市***广场公寓底楼一个黑暗的套间,每天都会出现:缄默无声的空气中抖颤着的颗粒状物体,躺在地板上饥渴做梦的菱形光环,从白昼金色脉络的纵深处进发出的管状乐,以及某地的一架大钢琴弹奏出的两至三小节复调一遍遍响起在白色的人行道上并在阳光中疯狂舞蹈最终又迷失在了白昼纵深的火光里头。”这是普鲁斯特式梦魇一样的断想,又是布努艾尔电影里的真实世界。而说到底,他天赋的画家才华,才是这种语言的存在之源。
2001年,德国纪录片导演Benjainin Geissler带着一对人马来到了德洛霍比兹镇,寻找60年前的壁画。德洛霍比兹镇已经历经沧桑,从被苏联统治,到划归了乌克兰。纪录片的工作人员寻找到了兰道的旧所(兰道在战后开了一个装潢公司),在那个小小的食物储藏间里,他们发现了舒尔茨画作的踪影,往日的幽灵被一层白灰所覆盖。纪录片组请人刮开了墙灰,鲜明色彩的国王、王后与精灵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仿佛童话故事的再续。
乌克兰当局开始修复壁画,并把作品列入了国宝名单之中。但是犹太人也来了,三个来自以色列瓦德谢姆博物馆的人把壁画从墙上剥掉带走了,这个博物馆是为纪念犹太人遭纳粹大屠杀所建。舒尔茨的传记作者写道:“画作被一片片勿忙而粗暴地从墙上剥落,留下支离的残迹。”舒尔茨马上就登上了乌克兰、波兰与各种犹太人新闻报纸的头版。波兰知识分子感慨,乌克兰人愤怒,而以色列人则辩解舒尔茨的人生恰好符合博物馆的建设云云。然而,对于波兰人而言,这仿佛是德洛霍比兹镇的再次被割,是记忆的割除。
在舒尔茨的这些壁画里,有一种不同以往他出版画册的风格。穿着红色盛装的蓝帽小人在驾着马车,戴着红色尖顶帽的白胡子老人围绕着女皇,童话的气息更加彻底,少了令人不安的恐惧。
传记作家Ficowski也在寻找舒尔茨,他说他有一次几乎就找到了《弥赛亚》。1987年,自称是舒尔茨弟弟的一名男子联系到作家,说他认识一个克格勃的***官,这个***官声称自己有一包重2公斤的舒尔茨手稿和画作,让Ficowski来鉴定真伪。然而不久后,这名男子就因脑溢血而死亡,而克格勃***官也了然无迹了。几年后,瑞典驻波兰大使馆的一位大使告诉Ficowski,那个包裹确实存在,现在被藏在克格勃档案里,包裹最上面的一篇,就是《弥赛亚》。故事讲述的,是一位救世主降临到了德洛霍比兹。不久后,Ficowski去世了,没能完成他一生的梦想。
舒尔茨就这样以短短的文字痕迹,征服了他人的心,又旋即消失了。据说他一生围着女人打转,却从没表达过什么,就像他的画一样。他住在自己的城堡,而他人踏上了寻找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