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
2005年春天,我在日本一家名为“极地”的海洋馆里装扮“鱼”。我的搭档是条母鲸,名字叫“卡娃依”,由一位女蛙人装扮。清晨七点,我们分别进入更衣室,在皮肤上涂上一层据说有保护作用的油,赤身地坐一个小时,等油干后,钻进鱼皮泳衣,穿过走廊,下到碧蓝碧蓝的池水里去。
鱼池大约有十来米深,水蓝得就像一块玉,纹丝不动,看上去特别冷,灯光照射下的池水,通透,发亮,还冒着细细的雾气,这时,我们就会在岸上站着欣赏一会儿,我说:“要真的做一条鱼,也不错啊!”这话带有感彩,可“卡娃依”没理我,“哼”了一声跳下去,她从来比我现实。
“卡娃依”游泳技术很不错,她套在鲸鱼皮里的身体修长灵活,腰肢轻摆,就从我身边像风般地掠过,噼里啪啦地甩着尾巴,我从来没见过一条鱼会这样甩尾巴。我用穿着鱼皮的肚子蹭上去,就像碰到了女人的肚皮,相当有感觉。
这年盛夏,我和“卡娃伊”在用透明玻璃板围起来的海水里畅游,这是我这一生中最魔幻的岁月,我常常在想:“那是不是一场梦、一个幻觉?”
我们在青玉般的池水里游泳,时不时地会按照老板的要求做些动作,比如拥抱、亲嘴,有些动作很下流,带有***的成分。 “卡娃依”好像没什么心理障碍,还不断和我琢磨,切磋技艺,我说:“你倒蛮敬业的嘛,干一行爱一行呵!”作为相爱的两条鱼,我们必须真心实意地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这声音通过水底扩音器传出来,惹得玻璃墙外的游人尖声高叫。
虽然在池水里耳鬓厮磨,情话绵绵,可一天游下来,从池水里爬出来时,我们谁也不想多看谁一眼,拖着湿淋淋的鱼皮各自进入各自的小房间,在更衣室里,我清洗着抹在身上的鱼油,一边想着那边的女蛙人,她一个女人家,细皮的,这样捣鼓来捣鼓去的,心里一定不好受。想到这里,我加快速度洗净身上的残余,匆匆赶到“卡娃依”的更衣室,想看看她到底长什么样,可是她已经走了,地板上扔着一张灰色的鱼皮,软不拉叽的,像只癞皮狗。
我走过去,把鱼皮抖开,猜想“卡娃依”平日的样子,她应该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屁股高高翘起,体形类似于古巴的黑珍珠,上下比例接近黄金分割,细腰,圆臀,皮肤和肌肉都很坚实。这样的猜想令我莫名地兴奋起来,我很想看看,或者摸一摸“卡娃依”那个只有用加勒比海岸的阳光和海水才能造就出来的屁股。
黑暗中的爱
“卡娃依”非常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她一点也不想让我知道她来自何方,着一口东北普通话,她一直以为我是北方人。
没有游人时,我和她凑在池子底,一边吐着泡泡一边聊天。说起来日本几年的苦乐辛酸,“卡娃伊”谈起了家乡的美食,无限向往的光亮从鱼眼里散发出来。我突然发现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我像找到亲人一样用家乡话急切地问她的名字。“卡娃依”马上闭上了嘴,用鱼眼警惕地看着我。之后,她独自躲到角落里去,任凭我怎么用鱼尾巴扇,用鱼嘴拱,都不理我了。
还有一次,她谈起将来的理想,说,过几年赚到了钱,回国了,要开个花店,门面不用太大,但装修和服务都要用心,花可以空运,也可以从专门的批发市场进……在水里,我们说的话是通过传声器传来传去的,她娓娓而谈,我洗耳恭听,我想象着她打扮得清清秀秀,穿着名贵的时装,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的样子。这种情景,很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海洋馆里工作八小时后,回到空荡荡的小屋里,无边的寂寞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女蛙人“卡娃依”是我唯一“认识”的中国女人,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她在碧蓝的池水里游弋的模样。那段时间我经常这样,虽然也称得上和她朝夕相处,但连真面目都没见过,实际关系相当于地下工作者的二号线人,人就是这么犯贱,越看不见的越想看见,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
或许“卡娃依”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在一个昏暗的傍晚,她摸进了我的更衣室。
她一进来就紧紧掩上了门,抱住了我的身体,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就开始。地板上滑腻腻的,身上沾满了没洗净的油脂,空气里弥漫着腐败的味道,两条筋疲力尽的鱼,啊,不!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仿佛要把来日本以后所有的空虚与寂寞全部做干净。那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最刺激的一次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鱼,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是在梦里还是清醒。
第二天,我们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继续装鱼,“卡娃依”小鸟依人地跟在我的身后,轻轻拍打着鱼尾,笑眯眯地和透明玻璃外的游人亲嘴,令他们发出一阵阵狂热的叫喊。
充满想象力的工作令我们性致勃发,每隔几天,“卡娃依”都会溜进我的更衣室,有时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光溜溜地躺着,静静听着马路上汽车开过的声音。她的肌肤结实光滑,身材匀称,即使不开灯,我也能想象得到,她和我一样,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我们睡在一起,不识彼此真面目,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旦离开了鱼池,就算碰了面,也会装作不认识。我们都不希望走在衣锦还乡的大路上,突然有人蹦出来指着鼻子高叫:“啊,我知道,你曾经在日本当过鱼!”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在异国他乡,爱是一种奢侈,但我知道,我爱上了她,她应该也是爱我的。
噩梦
炎夏过去了,星期二的早晨,海洋馆闭馆进行维生系统的检测。那天我和“八号”蛙人负责检测热带区。他从国内来日本已经两年了,一直工作在热带区。他说他讨厌极地馆,阴森森的,除了黑白灰,就没别的颜色了。
说这话时,我们潜游在热带池里,身边是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鱼类,色彩绚丽至极,像吸了毒后产生的幻觉。几只叫做“西班牙舞娘”的“血红六鳃”一直围着我们转,它们常常掀起黑色的鱼鳍,露出大红色的肚皮,像热辣的肚皮,蛙人“八号”说笑着,伸出手去抚摸它们的肚皮,突然,其中一条张大嘴巴,白森森的牙像刀片一样猛地咬住了他的手指,“八号”的手指消失了,血雾散开,霎时染红了池水,血腥味吸引了更多“血红六鳃”,它们箭一般地游过来,我们被围在了中间。
来不及呼叫,我飞快地向岸边游,岸上的工作人员也发现了异常,他们聚拢过来,生拉硬拽着把我拉上了岸,潜水服破了个大口子,一块肉撕下来,耷拉在腿上,血淋淋的。离开水面的刹那间,我回头看了看被鲜血染红的池水,“血红六鳃”已经散开,池底剩下一副骨头架子,那是蛙人“八号”的。
人们把我抬进了更衣室,我做了一件很没出息的事,吐了“卡娃依”一身,清理干净后,她守着我,直到我睡着。
夜里,我们没有开灯。
后来,我才知道,“血红六鳃”就是传说中的“食人鱼”。这次事件后,老板关闭了海洋馆,我和“卡娃伊”就这样失散了。
寻找“卡娃伊”
2007年冬天,我回国,在省城的闹市开了家寿司店,生意很兴隆,人们都说我做的寿司味道纯正,是真正的日本风味。
我经常去市内最高档的游泳馆游泳,那里实行会员制,我相信:“卡娃依”只要回来了,就会到这里来,一个当过鱼的人,怎么离得开水?当然,我是馆里游得最好的人,当我一个猛子,从一堆蜡烛般的人头中穿行而过时,总会引来阵阵惊叹:“看,那人游得多好。”
大多数时间,我都坐在岸上,静静地看着水里的人,我会想起卡娃伊。
一天,在去游泳馆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一栋大楼前围了一堆人,消防车、警车都来了,有个姑娘要跳楼自杀,心理专家拿着话筒不停地喊话。那姑娘站在平台边缘,黑色的头发像一面旗帜飘扬。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女孩有些面熟,于是,跟着警察,摸上了顶楼。我想,她可能就是“卡娃伊”,回国后怎么也找不到我,便在游泳馆外想了这么个招,想引起我的注意。我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命中的那条鱼。
当然,这是我想象的,那个姑娘根本没去过日本。
还有那么一回,我觉得看到了“卡娃伊”,她穿了件大红色的游泳衣,快速地从池的一端游向另一端,动作轻盈灵动,同样引起一阵惊叹。
但这个“卡娃伊”已经不年轻了,她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壮硕,眼角刻着深深的鱼尾纹。就在我迟疑着要走过去和她相会时,“卡娃伊”上岸,消失了。
她这样做是对的,我们曾经像鱼一样相濡以沫,最终还是要相忘于江湖。
我的名字叫“卡娃伊”
2008年金秋,我停止了对“卡娃伊”的寻找,我结婚了,新娘是经常来我店里吃寿司的客人,来得多了,我们就聊了起来,然后就结婚了,在认识的三个月后。我们都不年轻了。
我把新房装饰成了别致的灰蓝色,家具是黑白色,就像当年的极地海洋馆,妻子问我为什么用这种颜色,是不是当过鱼?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这件事,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她笑了,说:“在日本,我扮过鲸鱼啊,我的名字叫‘卡娃伊’。”
我愣在那里,然后我像一阵风般冲过去抱住了她。我们的身边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和哀乐。有些事,你不说出来,别人又怎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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