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女人的认识,开始于肤浅的表象姿态,比如女人与烟。这种流于口腹的嗜好,既承载了女人的物欲,也隐喻了她们的精神。
在我流淌过去的那些杂乱无章的日子里,有幸结识了形形的吸烟女人。在这些女人当中,只吸专为女人制造的那种纤细修长、华美清爽的坤烟者不多。绝尘超俗的美在这个俗世上总是异乎寻常的罕见。生有那种完美无瑕的修长玉指又吸坤烟的女子,我仅仅经历过一个,她叫中卉。1990年初,我们同在某报社举办的文艺晚会剧组里工作。她司职舞台监督,我负责舞台置景。每天她出去谈事约演员,总是一副风尘仆仆、来去匆匆的样子。她个子高挑,五官清秀,神情冷漠傲慢。她的这股劲儿,叫我心里暗暗好奇、着迷。那会儿我正过着孤苦伶仃的光棍生活,见到剧组里有这么个靓姐儿,心里就琢磨打她的主意。
布景完毕,装好台,弟兄们坐着喝水休息。中卉也在场。大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中卉不说话,静静地听。她点了支坤烟送到嘴边去吸。烟头一闪的时候,我乘机盯了她一眼,那只绝美的手让我心里当下一惊:白而润、修长而丰满,丰满而不失骨感的挺拔。那俊逸的韵致既古典又现代。当时我是怎样和她搭上话的,巳记不清了,反正我们俩彼此给对方留下的印象不坏。剧组的生活是忙碌而紧促的,晚会结束之后,大家也就各奔东西了。直到1990年10月,我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举办个人雕塑展,给她寄了请柬,两个人才算重新接上头。这时我才知道她抽的那种坤烟叫摩尔,绿色烟盒,是一种凉烟。
由于在人生选择上的差异和一些难以言说的原因,我们俩这种暖昧而甜蜜的关系仅仅维持了半年。分手以后,叫我时常想起的,就是中卉那无与伦比的夹着坤烟的手。
山停水转,几年以后,摄影师黑明办了一个老知青摄影展。开幕第二天下午,我竟意外地在展厅中邂逅了中卉。她的面容、发式几乎没多少变化。我牵住她的手,她微笑了一下,扭过身去。我把她的手移到眼前:她的使我长久迷恋的手已然微微发胖,不复当年绝美的姿容。
对于手的情有独钟,不单单是男人的嗜好,女人亦然。我的一个写字儿的女友周爱说,女人脸长得好不如手长得好,手长得好不如脚长得好。其实周爱这么说是绕着弯儿地夸自个儿呢,她就是那种脸长得不如手好,手长得不如脚好的女人。不过脚和抽烟搭不上关系,我就不说她的脚了,周爱的手生得是极妩媚的:修长丰满、十指尖尖。但是与中卉的手比较,稍短了些,缺乏一种骨感的挺拔之美。这只手上常夹着的香烟也不是坤烟。中卉那种坤烟的抽法是自觉身体条件优越的女子加上中学生稚气烂漫的情致融合而成。吸烟,多少是在显摆自己的美手。言谈举止文雅可人的周爱,吸烟的姿势自然而内敛,水一般的顺滑妥帖。她在意每根烟的质量,充分吸收其中的全部能量。这可能和周爱的上海血统有关,日子过得精致细密。
对于吸烟女人的记忆,不能不提到我的童年时代,最早给我留下印象的吸烟女人是奶奶。那时的我家境不好,奶奶抽的烟都是一毛五分钱一盒的,什么“大婴孩”“丰收”“黄金叶”之类的牌子。奶奶是个旗人,有些规矩、有些懒惰。她每天早晨差不多8点钟才起床,醒来之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躺在被窝里点上一支烟,慢慢吸着。等这支烟吸上一半的样子,她便将烟叼在唇上,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裤。下了床,她便走进厕所,坐在便桶上继续抽另一半烟。不管有没有废料可以排泄,奶奶都要在便桶上坐那么几分钟,然后一手拎着裤腰,一手夹着烟头,眯缝着眼睛趿拉着鞋,在她的领地里巡视一番,然后才刷牙洗脸。奶奶到了70开外的时候,常常咳痰,为人孝顺的父亲有时就劝奶奶少抽烟,吃些营养品。可已有50多年烟龄的奶奶最终也没能戒掉这口嗜好。77岁那年,奶奶肺部生了癌,然后积水,然后窒息,然后……完了。奶奶的痛苦维持了将近半年。用这半年的痛苦来交换她50多年吞云吐雾的快活,奶奶可能觉得值了。
人往往贪***眼前的物欲,这种吸烟的,有时会像那攀缘缭绕的烟雾,迅速地笼罩并感染一个群体。我所阅历的一个吸烟群体是眼睛蛇女子乐队的虞进、肖楠、林雪、王晓芳、所以。这五个女子的吸烟史均始于上个世纪90年代――摇滚乐在北京风起云涌之际。那年月,摇滚乐本是男人的天下,五个女子为了在摇滚圈儿中争得一席之地,刚一人道儿,便在自个儿身上弄出些生猛张狂之态。有的说话粗声大气,像吹萨克斯的林雪,一笑便咧开大嘴哈哈哈哈一通猛乐。走路也带几分东倒西歪的夸张,没有了寻常女子的做派。在她们当中,除了吉他手肖楠、贝司手所以留着长发,键盘手虞进梳了个傻妞妞朝天撅刷子,鼓手兼主唱王晓芳和林雪前边剃了个不能再短的板寸,后脑勺上垂两根***少女式长长的细辫子。
一个经典的场景是某年某月在北京法国学校演出之前,前边的男乐队在调试乐器,这5个女摇滚便在下面东倒西歪地坐着,每个人手上都夹着烟。烟的牌子都一样,吸烟的姿势各有不同:虞进叉着双腿,吸烟的神态像个腼腆憨厚的长者,表情平和木讷;生得秀媚动人的所以吸烟时头微上仰,美目斜睨,一副风尘女子的妖娆情致,所以总想扮酷,又扮不出来,结果就给自个儿搞成这副样子;身材高大的肖楠吸烟时像个刷夜的问题少女,一副狼吞虎咽、狠巴巴的样子;体胖如一尊小佛的林雪吸烟的手姿洒脱漂亮,像个养尊处优的太太;王晓芳吸烟时,不时环顾左右,像个猴头猴脑的小混混儿。这5个抽烟的摇滚女人凑在一堆儿,笑声此起彼伏,烟头儿明灭闪烁,真真儿是中国一道风景呀!
美丽的风景,总是与青春逐影随形,美丽的女孩与烟,便是这样的风景。那是一次夏日的乡间聚会,我见到了一个叫朴晶晶的吸烟女孩,那时她不过20刚刚出头儿,但神态平静从容,吸烟的姿态舒展安详,看上去很美。
我们认识以后,我问到了她的吸烟史。
“我的吸烟史始于艺校上学时期,”声音脆润甜美的朴晶晶说,“16岁,那时学舞蹈,每天按时练功,特别累。大家回到宿舍,要一个多小时才能缓过劲来。从那时我开始抽烟,因为同学都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从小闻我爸的烟味儿长大,我觉得烟味儿特别香。开始抽时还没上瘾,后来毕业分到歌舞团,住宿舍,每天上午练功下午排练,5点多下班。没事儿,呆在宿舍里吃东西聊天,日子过得特无聊,慢慢地就抽上烟了。那时我抽烟就是顺其自然,每天抽几根。”
满腔激愤又极端自私的年轻诗人,目空一切色厉内荏的摇滚青年,是少女烟民春树的生活圈子,她的造型在这个圈中也可称抢眼。少年张狂、及时行乐的欲念,使春树对于吸烟在若干年后可能给人带来的那些负面影响,并不怎么在意。
将吸烟的享受与滋养维持在一个良好的分寸上,是来自天府之国的女子奉家丽。毕业于四川美院油画系的奉家丽90年代初来到北京,在西坝河租了房,过上了职业画家的生活。那时的艺术前途、物质需求都像青春期的生命一样,有无数憧憬有无数变数。伴随每日色彩生活的,是香烟。四川女孩的聪慧与灵透使奉家丽并不用那种以烟为餐的方式与自己的血肉之驱较劲。她的生活,虽动荡不安(她在北京五六年之中搬了近30次家),但是不杂乱无章。
2000年前后,我们几个朋友相继在京北的乡村建起了自己的工作室,奉家丽与丈夫岛子在下苑村买了一个农家小院。当时岛子在学校教书,家丽一个人在下苑指挥着一伙农民工修整小院。从院墙到庭院到房屋,砖瓦灰沙石漆木钉,一切建筑材料都要她一人打理。几个月工夫,家丽将一个原本荒芜的农家小院收拾得舒适可人。我们这些朋友到她家做客,看着屋里院外收拾得四致利索,把家丽一顿夸赞。家丽微笑着,用四川女孩特有的那柔柔的声音说怎么跟农民工打交道费口舌的事,边说边跷起二郎腿,美美地点上一根烟。身体仰靠在椅背上,左手托着烟缸,闲适散漫地缓缓吸来。这时家丽的年龄已在40岁上下,肤色细腻白皙,没有皱纹。香烟与家丽是那样地亲昵与和谐,让人不由地感叹:家丽真是一个会享受生活和生命的女人。
有一种女人的魅力,不随着时光的改变而改变,比如家丽,比如……只是,这样的女人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