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我的小学老师,达时雨。
小时候,学写繁体字。碰上笔画多的,达老师就教我们一些顺口溜。
“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我的耳朵长。我姓王。我今年十四岁,在一心国小上学。”
这是繁体“厅”字,大厅的“厅”,整整25笔。
我们扯开嗓门喊将起来,伸出食指把字写在空气里。一时,教室里好像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厅”字,叮叮当当作响。
“一点一横长,二字下面口四方。两边丝绕绕,鸟儿站中央。”这是“鸾”字。红鸾星动的“鸾”。
还有“亡、口、月、贝、凡”,这是“赢”字,输赢的“赢”。
达老师假装捂起耳朵,说:“你们声音好大!外面的树叶子、花儿都让你们嚷嚷下来了。”
大家咧嘴嘻嘻笑起来。教室外面,隔着走廊,木麻黄红艳艳的花瓣正慢慢落下,落在黄土堆上。
她是江苏泗水人,1949年到台湾。
有一次我家急着要用钱。妈妈苦无对策,叨念着告诉我:“课后的辅导不上了吧,可以省下30块钱给外婆。”我听了妈妈的话,不作他想,下课背上书包,大踏步高高兴兴回家了。快出校门的时候,却让达老师给叫住:“为什么不上成语课?”
我据实以报:“我家钱紧了。我妈说不上了。”
达老师只说:“上课去。”我听了,也不作他想,回头进了教室。父母辈疲于奔命,只求喂饱一家人的肚子,竟从来没有察觉什么。我妈也像压根儿忘了让我不去上辅导课的事情。只是此后,我就再没有交过辅导费了。
人情珍重,急流湍湍,竟连一个谢字也没有。难得糊涂的日子,也可以舟行千里。
年幼的时候,只觉得风和日丽,一切平常,哪里知道周遭惊涛千尺?哪里知道父母那一代人兴衰浮沉,漂流仓皇,经历了多少烦恼忧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达老师在大陆时,就当过小学校长。来台湾之前,还做过她那个地方的县长。达老师的丈夫更是我们镇上赫赫有名的凤梨工厂厂长。他们夫妇1949年阴差阳错地来到台湾,成为建设、教育的无名天使,一辈子留在了台湾。
上大学后,我给达老师写过几封信。她热情地回信给我,劈头就提我小学时候的事情。说我能随时一字不漏地背出整本教科书,写出的作文让她发笑。小时候的事情,我自己一点不记得,父母也少过问,倒是达老师做着我的镜子,让我照见遥遥成长之路。
成年后,我四处奔忙,跟达老师断了联系。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达老师是从台北的一处高楼纵身跳下,带着她特有的清高和寂静离开人世的。
我常常想起达老师支着头,静***在教室里看木麻黄树的样子。我几乎一厢情愿地认定,她是为了教给我们那些好玩的顺口溜而到台湾的。只是天使羁留人间,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故事?
想念她的时刻,我想到那一代流离苦难的人,在小岛上的襟怀和风华。
想念她的时刻,我是多么愿意生出彩翼,振翅飞到琼楼高处,把她从孤单绝望的那一刻,奋力拉回,回到那“一点一横长,一撇到南洋”的瞬间。
一点,一横长。一撇无垠,到天涯。
那无垠天涯,该有多么宽广、多么顺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