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汾同志:
多次来电命作文,何敢抗拒。但我与“夜光杯”并非老友,即写出也必不动人,旧体诗有一好处,可以含胡过去,但意思也可表出。我如写文,也不过所呈小诗之意,不仅不精彩,反可能起负面作用。因写诗十句(不是七律,可不讲究对仗),祝贺与希望也均在内了。且少占地方,以此打油诗交卷,由上海去取舍吧。
顺候健康,并问高集同志好!
曾彦修拜
9,4,27
寿“夜光杯”五十华诞
兼呈希望
严 秀
灼灼年华五十春,
夜光杯满注深情。
盘虽小呈千味,
万里飘香四海闻。
沪上开门八件事,
米柴之后是新民。
逸仙遗墨今犹在,
矢持一志育新人。
林放文章无恙否?
百花园里听莺鸣。
这封信的作者即笔名严秀的曾彦修,严秀是彦修的谐音。落款时间“9,4,27”,应为“96,4,27”。1996年5月,上海《新民晚报》创刊五十周年,《新民晚报》驻京记者高汾约北京文化界朋友写纪念文章,其中也约了曾彦修。
上海《新民晚报》时代的主要负责人有三位:经理邓季惺,总主笔赵超构,总编辑程大千。总主笔赵超构正是林放先生。
林放(1910~1992),本名赵超构,中国著名报人和专栏作家。不少新闻界人士知道,重庆《新民报》时代,有个大名鼎鼎的组合“三张一赵”,“三张”是张恨水、张友鸾、张慧剑,“一赵”就是赵超构,他们都是报纸各个版面的主笔。
赵超构祖籍浙江瑞安(今文成县)。1934年开始新闻生涯。他与中共的首次交集是1944年参加中外记者团访问延安,以后发表系列通讯《延安一月》。1949年3月作为民主人士被邀请到***区。上海***后,他继续主持《新民晚报》工作,并以林放为笔名在副刊开设专栏“未晚谈”,以独有的笔调,针砭时弊,娓娓道来,大受读者欢迎。***后中国文坛的杂文界,有大批一流作家,邓拓、廖沫沙、聂绀弩、曾彦修、林放都名列其中。
“夜光杯”,是《新民晚报》的文艺副刊,也是林放长期经营专栏的园地。中国报纸有个很悠久的传统,就是重视副刊。报纸的质量,不仅反映在新闻的编排取舍上,也反映在副刊文章的组织和编辑上。所以一些经营有方的报业老板,很注意延聘有名的作家担任副刊主编,约来好稿子,编排出吸引人的版面。
现在,要说到曾彦修了。曾彦修出生于1919年,四川宜宾人。1938年加入中国***。曾在延安陕北公学、延安马列学院学习,后任延安马列学院教员。他是老资格的***的宣传工作者。1941年后,先后在中共中央***治研究室、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建国后,进入新闻出版系统,历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兼南方日报社社长,后来又担任过华南人民出版社社长,广东省教育厅厅长,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总编辑、社长。他的文学成就主要在杂文创作,著有专著《严秀杂文选 》、《全国杂文选粹・严秀卷》,主编过《中国新文艺大系・杂文卷》等大型***书。近年,则有重量级的学术著作出版,书名是《天堂往事略》,上下两册。这是作者晚年花费了二十余年的苦功,总结和反思苏联教训的巨著。
从曾彦修的履历看,他是典型的红色知识分子,在延安窑洞吃过小米,长期在***的中枢机关任职,从未在国统区工作过。***后,又一直在***的机关报和部级出版社担任领导职务,而《新民报》一直是民营报纸,虽然***后,《新民晚报》也成了“***报”,但他与《新民晚报》,特别是“夜光杯”,确实没有渊源,“并非老友”。
可是,作为作家,他与《新民报》的赵超构、《大公报》的曾敏之等,有着很深的友谊,并时有过从。他也熟悉曾在《新民报》工作、后来又担任《新民晚报》驻京记者的高汾。
文化界的人都知道,曾彦修是极有个性的人。他虽然来自延安,但没有“老***”的架子。他重原则、不妥协,为人处事有点特立独行的味道。1951年,他在南方日报社工作时,全国开展“三反”运动,要“打老虎”,他当时下乡搞,回来一看,打了十几个“老虎”,其中包括他的副手杨奇,一个忠诚的***新闻干部。他感到肯定是打错了,都是提着脑袋出来干***的,哪来的“大老虎”啊!作为报社的“一把手”,他没有推波助澜,这事后来没有特别严重的后果。1957年“反右”时,他已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负责人,上面要他打,他却不想整任何人。但不整不行,他很为难,觉得要打,自己得算一个。这样,他向上级自我举报,成了《人民日报》点名的全国第一个“自报”大。晚年回忆此事,他说没想到结局那么残酷,否则辞职就是了。
曾彦修就是这样一个“老***”。他对“阶级斗争为纲”的治国方略,对没完没了的“运动”,对社会上的歪门邪道、歪风邪气,常有腹诽甚至笔伐。他以“严秀”为笔名写杂文,也是学习鲁迅,把杂文当做投***、匕首的。
高汾在担任《新民晚报》驻京记者时,多次向曾彦修这位大杂文家约稿,但他很少写稿,他曾明确表示,自己有感触才会执笔,绝不写应景文章。
《新民晚报》五十年纪念,高汾几次打电话约曾彦修写稿,他迟迟不写。高汾有些失望,她觉得报纸创刊纪念,大概也算“应景文章”,他不会写了。谁知,就在纪念日的前一天,即9月30日上午,她收到了这封信,还有一首诗。
诗的最后两句,“林放文章无恙否?百花园里听莺鸣”,是曾彦修对老朋友的怀念。杂文容易惹祸,这一点曾彦修心里最清楚,那么,近来林放那样文章还能登吗?希望我们的百花园里莺燕常鸣啊。这里的“莺鸣”,还暗含对《新民晚报》定位的呼应。1982年,在“”中被迫停刊十五年的《新民晚报》复刊,赵超构在复刊词中说:“作为一张地方性报纸,《新民晚报》既不是摩天飞翔的雄鹰,也不是搏击风雨的海燕,更不是展翅万里的鲲鹏,它只是穿梭于寻常百姓家的燕子。它栖息于寻常百姓之家,报告春天来临的信息。衔泥筑巢,呢喃细语,为百姓分忧,与百姓同乐,跟千家万户同结善缘。”这里的莺歌燕舞,不是歌舞升平,而是对百姓安康幸福的祝愿。
曾彦修写这封信时,赵超构先生已作古四年了。十五年过去,九十二岁的曾彦修和九十一岁的高汾依然健在。《新民晚报》经过数次改版,面目有了新的变化,但贴近百姓的初衷不改,“夜光杯”里依然注满深情。
【原载2012年第1期《纵横》本刊有删节,标题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