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柯顿《这就是当代摄影》里,译者张世伦将介绍当代之对象摄影的第四章章名Something and Nothing,译为“对象与空无”,我觉得相当高妙。柯顿评介相关作品的内容时,对这类题材的摄影艺术,大抵仍赋予正面的解读,并无负面批评或价值判断。但notching这个字本身,尤其张世伦的“空无”一词,却包含了对“对象摄影”丰富的理解或讨论空间。
对象(objects/thing)作为当代摄影创作的主题,无论在严肃艺术或业余领域,都是个愈来愈广受喜爱的创作方向。不可否认,倘佯在凝视对象的视觉漫游或梦游中,本身就是个愉悦的经验。将此愉悦经验影像化,更将感官或精神上的愉悦,变成了艺术:细细端详对象的造型、纹理、色泽、光影,或特写物件的局部、抽离它的实用性或空间脉络,在视觉意义的转化里,赋予了对象一种全新的、自主的意义。
这种摄影创作的愉悦是多重的。人们可以在对对象的凝视和拍摄里,得到沉思、专注、练习观察力的宁静气质。当外在世界纷乱吵嚷,或当“人”做为摄影题材、既复杂又难以沟通和掌握时,转向对象,是个既可回避纷扰复杂、又无需面对跟人接触时可能产生挫折的绝好替代品。现代社会里,许多人在人际关系的挫败经验下,转而养猫养狗,因为它们单纯忠诚。但猫狗尚有情绪,多少让人还有些实质或精神负担;对象可好,无论人们如何把玩它、折腾它、或用毕即弃,它不会有任何意见。
摄影里的对象,符号性质特别明显。对象的符号意义,可以是nothing,也可以是something,或something else。柯顿在“对象与空无”里,介绍了许多件西方摄影家趣味不同的作品,符号意涵的方向或有无,也相当多样。综而观之,这些对象摄影的特色,大多集中在它们的物质性(thingness)、小细节、构***取景等所创造出来的视觉趣味、概念和想象。其中当然有深刻之符号意涵的作品,例如伯兰(Jennifer Bolande)在该章里的《地球仪,纽约圣马可广场》一作,乃是摄影家探讨人们对理解世界之局限视野的系列作品之一,对象符号的象征与反思意味相当清楚。
但是书中多数的影像,在我看来,仍是视觉趣味居多的造型、质地、光线、空间、气氛或幽默,和它们所制造出来的“对象之艺术性”。它们固然有其独特的视觉美学表现,而且还能在西方艺术发展史上,追溯这种美学的渊源,例如极简主义雕塑或静物绘画/摄影。它们确实让人赏心悦目,或引人遐思冥想。而这个无限宽广的遐思冥想空间,也赋予了对象摄影作品可以被自由联想或任意诠释的特许执照。
罗兰・巴特谈“摄影的悖论”(photographic paradox)时描述,照片是一种复制事物表面样貌的“没有符码的讯息”(message wmout a code);而它其实具有的文化延伸意涵,却是建立在这样看似中性的表面意涵上,矛盾并存。若对今日的对象摄影,拿巴特的词汇另做应用,则或许这也正是对象符号意义之某种“空无”特质的好处:无论摄影者或观者,可以随意纳入自己的主观阅读或感受,怎么观看和解释都成立。对象摄影里的“物”,抽掉了它做为物质的现实意义脉络,被抽象化、美感化、或语义转化的表现后,在诠释上结果可以是很唯心的。
譬如,柯顿谈到摄影取材自日常生活时,以英国摄影家费雪(Peter Fraser)《物质》专辑的《无题,2002》为例,将地板上自然形成或刻意安排的一堆粉尘的特写,描述成“废弃残渣构成的完美微型星系”、“人类周遭灰尘构成的浩瀚宇宙***像”。像柯顿这样“一粒沙看世界”的自由且慷慨的意义附比,以及这类对象摄影“唯物”与唯心之间的“摄影新悖论”,似乎益发成为时髦的摄影艺术方向,倒是有趣的事。
这件事情有趣,其实不特别在于前述的另一种摄影意义的矛盾性,而更在于对象摄影这个现象的风行,可能意味着什么。如果全球兴起了更多拍摄对象的兴趣或欲望,则它肯定有这个时代共通的原因,当然也必然有着不同社会互异的文化语境。若容我暂时只将关注放在两岸摄影现象的话,则台湾与中国一些年轻的摄影艺术家,对于对象方兴未艾的喜好,或可稍做揣摩与探讨。当然我得先强调,以对象为摄影题材的创作,不仅有高下之分,也在符号意义的轻重有无之间各自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我关注的现象,主要是为物而物、唯物是问(却又常强加意义于空无之物)的那一类创作。我也要再强调一次,为物而物的创作,并无道德上的问题。我有兴趣的,是关于一个集体的文化现象。
沉浸甚至耽溺于对象里的摄影,也集体描绘着一个平静无事的世界。我并非暗示,这样的摄影实践,有意地以对象遮蔽现实。稍早提到,将对象从它的环境/语境里抽离出来,也许只是由于摄影者最能有效掌控对象题材,或因此省下面对与人沟通时的困难或不确定。然而,即使无意逃离现实,如果对象只停留在对物质性本身的无尽把玩,现实世界终究还是被对象给彻底隔绝开了。以最能直接迎对现实的摄影这项艺术创作媒介来回避现实,在郎静山那个松树老叟仙鹤等对象符号的虚无飘渺时代结束后,现在的新世代又热衷起对象所搭建的空无世界,毋宁令人纳闷。
两岸对对象摄影的迷恋,有些不太一样的语境。台湾从1990年代起,当解严不久的社会百废待兴时,不少当时年轻一代的摄影/视觉艺术家,就急着迎接西方社会的“后现代”艺术浪潮,把议题和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好像***治解严之后,台湾已经没有其他***治议题需要影像艺术来响应了。20多年来,台湾的某种自闭、内缩复安逸的社会情调,让许多年轻的艺术创作者,无论摄影或其他,关切的事物与题材愈见细琐;台湾新世代的电影创作,就明显的有此倾向(例如那些耽溺在“小确幸”里的故事题材)。那么,符号意义常流于小趣味的对象摄影创作,也就不特别令人惊讶了。
台湾对象摄影的问题,如果大约是已在过度安逸的生活里失掉了诉说现实的能力或欲望,则内地的状态,由于现实过于复杂多样,似乎让摄影师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有时就算有能力也没有了意愿,最后仍遁形于对象的世界以寻找解脱或救赎。内地当然有许多以各种艺术话语形式,响应着现实的杰出摄影家;只是我隐约感到,在比较年轻的创作者里,似乎扩散着一种唯美、私密、唯物质性、或纯视觉性的创作取向。以至于有些人即使拍人物、历史场景、文化遗迹、建物废墟、社会风景,也都程度不同的凸显其影像设计的巧思、或题材的“物质性”面向(例如,以大底片、细质地、精致的冲印输出、讲究的框裱画册纸张印刷……),并且在这样的强调中,无意问将这些题材“对象化”了。对象化里的影像符号,大抵成为审美与怀旧的材料;语境不同的历史、***治与现实意义,在这里被抹平,均质化为各种“视觉趣味”。
面对与人沟通的生疏不安,或者现实带来的不满与压抑,总是可以试着通过影像创作进行练习、安顿、抵抗,不见得需要很快的坠入对象世界的保护伞里,让艺术与生命都可能渐趋虚无。未必丧志,对现实有感的创作者,面对对象时,或许可以有更多一些的思考与想象,以摄影赋予它们不同层次的象征、譬喻,和诉说世界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