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是一位从现实生活走向文学道路的作家,从以往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作家丰厚的农村生活基础和对陕南风土人情的偏爱。
人作为一种高级生命体,对其生命价值的解读是整个人类文化的主题,文学作为整体文化构架中的一个有机部分,也必然围绕着这个主题而发展、升华。贾平凹的《浮躁》正是新时期以来我国文学界对人的生命价值探索的典型一例。
《浮躁》正是作家在这块沃土上深思,探索的结果。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意在通过州河两岸在改革狂潮中的浮躁不安,来揭示“极有魅力”的“文化深层结构”的裂变,从而进一步揭示出这种裂变中人的生命价值的变迁。
州河,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两岸的芸芸众生,世世代代都背着“传统”这个无形但却沉重的包袱,它既使州河的演进步履维艰,又给予州河丰富的内涵。人们在对生活的整体反省中,受这种情感气质的影响,自然会对生命价值作出一种合乎传统的解读。以小说主人翁金狗的父亲矮子画匠为代表的老一辈的州河人那种与世无争、淳厚质朴,和卑微的性格,正是传统文化浇铸的合格产品。在他们的人生轨迹中,遭受了太多的艰辛和磨难,所以安宁、平淡的生活状态成了他们最高的价值追求。韩文举作为小说中另一个重要角色,和金狗的父亲同龄,一辈子未曾婚娶。他生活在社会的低层,韩文举是一个内心刚正的人物,但是生活的冷酷却使韩文举不得不将这一种本质深埋在心灵深处。如果说年轻的韩文举曾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软弱方式对抗过社会的强势群体,那么年老的韩文举则以酗酒自虐的方式自觉地弱化着这种精神,其最终对生命价值的体认和猥琐的画匠并无本质上的差异。如果说区别的话,那么画匠所追求的生命的平淡是麻木的,而韩文举表面平淡的背后却有着心灵深处的愤怒和激荡。这种反差必然在精神深处产生剧烈地碰撞,从而造成心灵的扭曲。但是这种扭曲和生命的存续相比较,韩文举显然选择了后者。而在韩文举看来,像他这种社会底层人物的生命存续是必然的和平淡联系在一起。
正因为传统生命价值体认的根深叶茂,使得受到新的社会浪潮冲击的州河两岸的文化裂变过程显得格外痛苦,这种痛苦充分体现在金狗、田中正、雷大空等人身上。小说中的金狗是一个有着良好教育素养的农村青年,田中正是公社副书记,雷大空是一个农村企业家。作为新旧文化转折的时代,这些人处在文化裂变的中心。新旧两种文化的冲突,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流,一方面,他们不甘于传统的生存状态,焦急地要对生命作一个重新的体认;另一方面,由于传统在他们身上造就的狭隘,使他们对新的生命价值又缺乏明晰的理解。这种状况使他们既有超越过去的急切,又有不安现实的浮躁。由于这些人未曾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中真切体味生命的意义,所以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有为之奋斗的理想,但这种理想却因为缺失生命意义的体味而流于卑俗。在追求人生理想的过程中,他们无一例外地陷入到人性的扭曲之中。
小说中的金狗不愿像父辈那样谦恭的活着,但他的理想不是寻索自我的完善和生命的本真,却是看到裂变时代所提供的改变其社会地位的缝隙,并在这一隙阳光中将自己的理想定位为争一时之高低的出人头地。为了实现这种理想,他苦斗、挣扎,不惜采用在一般人看来卑鄙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和金狗同村的小水,是一个贤淑、恬静、美丽的姑娘,少女的纯情深深地感染着金狗,使他在小水的柔情中享受着爱情的滋润。但是金狗为了争取一个能使他离开州河“出人头地”的机会,他毅然舍弃了真爱的小水,将可以使他获得这种机会的一个痴心的有些愚蠢的姑娘揽入怀中,这个姑娘就是田中正的女儿。然而当他的愿望得以实现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失去的太多。他空虚、烦恼、痛苦,以和有夫之妇通奸的自虐行为寻求某种解脱。在这里,作者的意***很明确,即金狗在追求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中迷失了自我。身为公社书记的田中正,为了一个小小的官位,谨小慎微,和自己不爱的女人在痛苦中厮守,和上上下下的人明争暗斗,使人感到作为一个高级生命体,他强人假像背后竟如此的可怜。而雷大空作为改革开放后,首先富起来的群体的代表,看似风风光光,却有着“官本位”传统背景下的无助和无奈,面对强权和传统势力,他不仅失去了苦苦挣来的财富和风光,而且失去了最可珍惜的生命。
这些人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为了追求某种永恒的东西浮躁起来,但躁动的结果却是幻灭。如果说过去的愚昧使州河人不懂得做人真谛,那么,浮躁了的州河人却使人更清楚看到了人生的空寂和无味。作者通过雷大空这个看来并不重要的人物的奋斗和死亡,揭示了这一切。也正因此,作者安排金狗辞去报社的工作,回到州河上活他的“实实在在,光光裸裸”的人。但金狗并不是大彻大悟,他仍然和世界斗,和自然斗,所以等在他面前的是州河的洪峰。田中正不脱红尘的懦弱,注定他将是一个输得精光的、焦头烂额的孤鬼。他们的所作所为,搅乱了州河的宁静,也搅乱了州河两岸小镇上的恬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州河人的性格和人际关系。从作品的结尾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裂变过程并没有完结,而是酝酿着更大的裂变,他们力***在裂变中实现生命的价值。
谈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家笔下的金狗、田中正、雷大空等人并不是一代新人,这些人物只不过是短暂历史潮流中的祭品而已。小说中的金狗等人,虽表现出一种浅层的反潮流精神,都有自己的理想,但是这个理想是浮浅的,甚至和追求生命的价值背道而驰。
表面看来,作者对金狗、田中正、雷大空、韩小水这些人物有贬有扬,实则只要稍稍拂去动人故事这层帐幔,就会发现作者给这些生命体的结论是一致的,这就是一个“空”字。在通往他们所谓的理想彼岸的征途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奋斗有牺牲,正是在获取和牺牲的矛盾中,他们深深地陷入到生活的泥沼之中。理想的实现无疑是令人快慰的,但快慰的背后隐含着的丧失自我的牺牲却是令人心碎的,他们在追求生命价值的过程中失去了许多本真的东西。
谈到这里,我们会自然联系到作者随后的一些作品,比如《废都》、《高兴》等。在这些作品中,不论是拥有极高名利地位的庄子蝶,还是生活在城市底层的刘高兴,在红尘社会中均难以获得深层次的生命价值体认。庄子蝶的名字虽然显示了人物对生命理想的一种明晰追求:自由而飘逸,但是现实的社会却使他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一方面,庄子蝶有着超越红尘的精神境界;另一方面,围绕在庄子蝶周围的名和利、人和事却紧紧裹挟着他。现实的功利和精神的自由格格不入,这种背道而驰使庄子蝶生活在精神境界和生活现实的夹缝中,当其不能自拔时,庄子蝶便以超乎常规和伦理的变态行为来慰籍心灵深处的不安和痛苦,在这种情况下,表北风光的庄子蝶的生命状态是暗淡的,且潜藏着种种不安。《高兴》中的主人公刘高兴虽然将高兴作为生命的最高价值来理解,但是现实社会却使刘高兴处处碰壁,事事遇难。作者对这两个人物的解读,其结论是一致的,那就是人即使处在某种自以为良好的状态依然摆脱不了生命的苦难。
所以,在作者的作品中,红尘的人生是空灵的、虚罔的:红尘中的生命是无奈的、扭曲的,只有超越,才能获得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作者安排《浮躁》中的金狗舍弃抗争得到的一切回到原点;《废都》中的庄子蝶抛却既得的名和利飞往陌生的城市,以及死后得到解脱的雷大空,频临死亡的韩文举,都说明作者体认的生命价值是超越红尘,荡涤名利后的人身自由和精神澄洁。养性修身,求得永恒的解脱正是作者的追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