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人生活在世上,各有各的活法。有的是正路,出身名门,投名师,上名校,阳光大道,有的是黑马、野马,走的是羊肠小道。不过最终结果谁也无法知道,不一定就是预期的那样,存在错位、偶然、奇迹、沉沦、变故。不管怎么说,“路”很重要。现在常说一个人的路比较“野”,即手眼通天之类。从更高层面上来理解,即是“道”,“道可道,非常道”。成功之道中蕴含了更多的人生哲学,有人间正道,也有旁门左道。道行深浅与性命攸关,《白蛇传》中白素贞与法海之间的斗法,即是千年修行的较量。书法圈内行走,同样也得靠自己的“道”。但书法最终是要写出来,就算是别人抓你的手也无济于事。不得道者,终会原形毕露。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升天之后仍是鸡犬而已,并不是说就变成了人。大多数人喜欢阳光道,不喜欢独木桥,其实书法走向成功的,也就是走过独木桥的几个人。
书法是独木桥。古人云:“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其实书道有大道与小道之别,必须是在大道基础上的小道。书法是一条朝圣的路,有不同的行进方向,最终只有一个目标。
颜真卿临死前的悲壮,个人作品渲染了生命的色彩。弘一法师的书法与个人修行融为一体,是一种对于生命的大彻大悟。他们的书法,以各自的生命作为祭奠,震古烁今。从徐渭身上,可以感受到书即人。艺术需要胆识,需要真诚,需要灵感,需要心境,需要激情,需要个性……要有独辟蹊径、特立独行的胆魄,要有狂放不羁、天马行空的思维,这些徐渭都有,所以他天生就是一个书法大师的料。徐渭把生命与艺术结合起来,给予后人的,是另一种绚烂。
书家多半是文人。同样是文人,却有不尽相同的命运。苏、黄是以文化成就自身的典型,同样也是受苦受难的典型。相比之下,董其昌则有无尽的“得意”。“人生得意须尽欢”,一路高歌,“春风得意马蹄轻”,终不免“无可奈何花落去”,人生如水,潮起潮落,终归要谢幕。如今看来,苏、黄更能引起共鸣,因为代表的是共同的、相近的命运。
杨风子苟活于乱世,不禁让人感叹“人生如寄”,与苏轼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可以引发共鸣。人性有共通之处。人生不过是一种心境、一种体验罢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故《齐物论》云:“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庄子假借长梧子之口说:“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真正的圣人早已领悟到“人生如梦”的本质,不强求虚幻的世俗。这是一种超脱境界。超脱之后,往往可以成功。有些人常常自作聪明,总是试***证明自己最伟大,甚至可以驾驭一切,欲壑难填、器满易盈,最终走向反面,功亏一篑。对于书法没有目的,就是最大的目的。
相比杨风子,米芾是另一种活法,有自作诗云:“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玩世不恭,不把现实放在眼里。万物皆空,不执著于任何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正是另一种执著吗?执著有时能给人促进作用,但也会成为思想的桎梏和行动的枷锁,一味过分执著空洞的道理,常常执迷不悟于面子、虚荣,更容易使人丧失辨别具体事物的能力,不懂得享受生活,束缚个人灵性,无法领略艺术的真谛。玩世不恭的态度能解除沉重的负累,轻松地面对一切。这也是一种活法放下便是。
世易时移,时间到了19世纪,历史的演进不但有纵向,也有横向,此时出现了像黄宾虹这样的代表人物。他不但要面对社会现实的变革,同时存在不同文化相互碰撞反思中的痛苦、焦灼、彷徨、忧患,寻找出路,决定了独一无二的艺术观和价值观。灵魂深处常常剧烈翻滚着无穷困惑,传统与创新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绝望与希望交织。在朝圣的路上,靠得是自己的定力。人生很多时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坚持下去,往往峰回路转。黄宾虹如果在60岁放弃了,就没有黄宾虹了,不过是一般书家而已。但正因为黄宾虹的执著,他终成一代巨擘。
在朝圣的路上,对书法会有无数次的尝试、思考、艰辛等,现实一点来看,可归结为一句话“是书法改变了你,还是你改变了书法”。书法可以改变一个人,不知不觉中变得闲适、雍容、大度。所谓“你改变了书法”,理解起来容易出现歧义,书法怎么可以改变呢?实际上可以改变,写出自己的风格,做到化古为今,不就是改变了吗?但书法又是无法改变的,艺术始终有自身的规律。书法还是书法,人还是人,改变的是年龄,是心情。心情改变了,一切都改变了。不过千万别变得不像自己。暂时实现目的,一夜狂欢之后,是无限的失落,倒不如慢慢享受艺术中的快乐,细水长流。我常听许多人说过,从未想到会走上书法这条路,有时不免后悔,或者有几分侥幸,实际上从说话的口气来看,就已经知道了心情。人的心情是无法掩盖的。既然选择了书法,必然会有一些放弃。没有放弃,坚持下来,就是因为书法变得更像自己,让自己找到自己。
朝圣的路上,需要毅力、坚持、耐心,概括成一个词,即心情。心情很重要。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暴饮暴食,大吃大喝一顿,酩酊大醉之后忘记所有的一切,就会改变自己的心情。对书法怀有什么样的心情,是决定个人能否成功的关键。心诚则灵,要有信心。书法进入个人内心世界,改变了一时甚至一辈子的心情体验。无心无情,人也就不存在了。有心、有情,就有书法。没有心情时,作品写不好。心情在最佳状态,会出现一些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佳作。书法实际上就是不同心情的累加,现在的心情、过去的心情,好的心情、坏的心情。书家把自己的心情写出来,不同的心情都可以表现出来,就是高手。有些人只有一种心情,实际上已经把书法变成一种机械的工具。现在更有一种粗俗化的“改变”,所谓的“现代派”、“学院派”、“墨象派”等,变得不伦不类。人的心思变乱了,心情坏了,书法就变“脏”了、变“坏”了。
朝圣者的路,需要慢慢一路走过,义无反顾,一步一步一个脚印。虽言神圣,但并不是刻意摆出一个“神位”做样子。平常心悟道。神圣包含神秘之意,潜伏于灵魂最深层,但在喧嚣的日常琐事中会时隐时现。从很多普通的事情便可以看出一个人有无朝圣的心态。吃饭就是最神圣、最平常的,每天必须要做,再怎么伟大的人物,几天不吃饭不喝水,就会死去。有的人把饭随便扔在地上,是大不敬,没有神圣感。书法如果看得和三餐饭一样,真正当成一件事来做,简单而又不简单。选择书法,是一种前世修来的缘。因“朝圣”而修行,于是便有了让自己内心经受磨炼的过程。若有可能,有些事一定要竭尽全力。岁月不会宽宏。所有的过往,曾经的朝朝暮暮,那些可能会被忘记的心境和细节,都因曾有的诚意而铭刻于心,以另一种方式回报自己。
现在时常嘲笑那些正统、正常、正经的言行,认为是危言耸听,但对于各种随意,却又感到厌烦和无奈。首先要让自己神圣起来。有人说,虽然每个人都说要朝圣,但现在真正的朝圣者很少。“圣”也有高下之分,有人把善奉为圣,有人把金钱权力奉为圣。既然是“圣”,一是神圣,二是圣洁。中国文化史中有很多圣人,文圣、亚圣、医圣、药圣、书圣、草圣。对这些圣人一旦不放在眼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呵佛骂祖,菩萨神仙立即滚蛋,实际上就谈不上神圣。艺术与世俗利益挂钩,潜规则横行,便说不上“圣洁”。在朝圣路的路上,个人内心须要有虔诚心态。关键时刻,自己的心能够真正安静之时,就成了一股充满神秘力量的主宰之神。即使在一间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此时天高皇帝远,独与天地相往来。内心深处倘若缺失了这种境界,灵魂会感到空虚和失落。
“世上有多少个朝圣者,就有多少条朝圣路。每一条朝圣的路都是每一个朝圣者自己走出来的,不必相同,也不可能相同。然而,只要你自己也是一个朝圣者,你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缺陷,反而是一个鼓舞。你会发现,每个人正是靠自己孤独的追求加入人类的精神传统,而只要你的确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你其实并不孤独。”孤独是一种常态,在喧闹中感觉不到,一旦只剩一个人,行进在独木桥上,必须自己权衡,做出个人的决定,那时便会真切地感受得到,已经接近神圣。我看过一则故事,一个孩子问他拥有无神论观点的爸爸,人死了之后还留下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你做的事”。书法和吃饭一样,就是每天都在重复做的事,在不断地重复中,由此领悟生命的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