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西厢记》的《长亭送别》,因其经典性而传唱不衰,尤其《端正好》,虽寥寥几句,情感幽深、意境绝佳。
“世传实甫作《西厢记》,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构思甚苦,思竭扑地,遂死。”([清]梁廷楠《曲话》卷五)这一曲坛轶闻,正说明王实甫呕心沥血之苦。本文管中窥豹,尝试探析《端正好》的艺术特色――如诗一般的语言、构思与意境。
1. 为何是“黄花地”而非“黄叶地”?
首先,人们都有这样的心理:花的颓败比草的衰败更能体现一种铭心刻骨的凄凉之美。且古人常用草木繁盛来反衬物是人非,比如:“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世说新语・言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归有光《项脊轩志》)其次,“花”可人格化,比喻美好的人生。“碧云天,黄花地”句,通过秋高气爽,天蓝云青,黄花满地的高远爽朗,以乐景写哀情,反衬莺莺凄苦、难分难舍之情。
2. 为何是“黄花地”而非“地”?
从色彩上来讲,碧(蓝)是冷色调,而黄是暖色调,碧黄是种对比色,“碧云”“黄花”对举,更能衬出色彩的明亮。实际上,通过色彩对比,更表现出崔莺莺对张生即将离开时的那种难分难舍的灰心丧气之感。其次,从意象上来讲,古人写“”,通常所表现的或为喜悦欢快之情,或为隐逸之姿,或赞颂人格(品质)美好,一直延续至今。譬如: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饮酒》)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孟浩然《过故人庄》)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元稹《》)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李商隐《》)
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梅尧臣《残菊》)
故园三径吐幽丛,一夜玄霜坠碧空。(唐寅《》)
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本性能耐寒,风霜其奈何!(《秋菊》)
重阳节,人们喜饮酒,此在汉魏就很盛行。能散热祛风、降火解毒,酒被誉为“治头风、明耳目、去痿痹、消百病”的药酒。王瑶先生曾考证(《王瑶全集》卷二《陶渊明》,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采菊”的“菊”,并非为了观赏,而是为了做酒,以求长寿。因为“饮菊酒”古来有之,从《离骚》“餐秋菊之落英”,到《西京杂记》:汉人采并茎叶,酿之以黍米,至来年九月九日,熟而就饮。谓之“酒”。到“魏文帝九月至钟繇书云:至于芳菊纷然独荣,辅体延年,莫斯之贵。谨奉一束,以助彭祖之术。”而陶渊明《九日闲居诗序》中云:“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到“秋菊有佳色,露掇其美。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得复此生。”(《饮酒》其七),可知,服在当时是很流行的,正如魏晋名士所服的“五服散”一般;而且,“服菊”的目的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长寿。
而“黄花”多指凄凉萧瑟冷清孤寂之感,比如:
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苏轼《九日和王巩》)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李清照《声声慢》)
黄花开满院前坡,醉杀西江计汝和。(戴进《画菊》)
黄花本身没有人格象征意义(黄花指代),人们多用凋零的黄花来创设一种深秋悲凉冷寂的意境。在诗文中,黄花常由韶华已逝,铺陈出“悲凉”的意境。此外,“明日黄花”则喻指凋零之花,也比喻过时的事物。
3. 为何是“西风紧”而非“秋风紧”?
“紧”,妙写风大,让人感受到晚秋时的萧瑟凄凉。颇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雪下得正紧”之况味!
古人虽有“悲秋”意识,如“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但“秋”,从造字上看,从禾从火,会意,是“庄稼成熟”意,它更会让人联想一片欣欣向荣、丰收喜悦之情。其实,我国古代四季常与“五行”“四方”联系在一起,秋在方位上属“西”,因此,“西风”也即秋风。其好处如次:从拟声词态上讲,“西”让人联想起“悉悉索索”(西西)的悲凉秋风之声态。从方位上讲,古代中国西方为西域,茫茫大漠,给人一种荒芜凄凉萧索的感觉。我们还可联想到从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联想到“寒冷的冬天快要来临了吧”。西在五行中又属“金”,金有兵戈之象,会让人联想到战乱,一旦战争发生,便会有灾难,百姓流离失所,到处是一片萧条凄冷之惨象。所以,西风更能表现悲凉孤寂荒芜凄冷萧索等意象。比如: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李《浣溪沙》)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凤栖梧》)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纳兰性德《浣溪沙》)
其次,“西”与“北雁南飞”之“南”“北”,造成方位上的错落有致。“北雁南飞”,一北一南,形成反衬,写出暮秋天气寒冷,大雁也不愿在这儿停留,它们成双成对去南方过冬。作者通过外在环境的渲染,营造了一种凄凉伤感悲凉的氛围。
4. 为何“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霜林醉”,其实是人醉,属拟人手法,此为莺莺情感驱动下的自然表现,是“发诸真情”的神来之笔。“染”是染色之意,在这个设问句里,又用了夸张手法,渲染出崔莺莺用“泪”将“霜林”染红。为什么泪水会把林染红呢?我们可在课文注解中找“答案”,即有关“红泪”的典故(王嘉《拾遗记》):
薛灵芸选入宫时,别父母,以玉壶承泪,壶映出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
自古以来,“悲莫悲兮生别离”,“莫道男儿心似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董解元《西厢记》卷六,亦名《西厢记诸宫调》)。因此,一片火红的枫林,乃离人悲苦的“红泪”所染,就水到渠成了。
最后,从修辞学上讲,【端正好】用了点染手法。点染,本为国画的术语。绘画时,或点或染,绘出一幅和谐统一的画面。运用到文学上,“点”,就是点明,将所要抒写的情感、道理,一语点明,使读者了然于胸;“染”,就是渲染、烘托,即以具体的事物、景物将所点明的情感、道理烘托出来,以便读者更具体、更生动地把握。“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是染,“总是离人泪”是点。
因此,从《端正好》的艺术性,我们可以管窥《西厢记》典雅凝炼、含蓄蕴藉的语言风格。正如明朝朱权所言,“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太和正音谱》),一语道破了《西厢记》的语言真谛。
(扬州市新华中学;22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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