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插时,不认识史铁生,我们不在一个县。我回北京几年后,读了他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想起我那细细春雨中的朦胧山庄,与他那种细腻深沉的插感觉产生共鸣。就此知道我们陕北知青里,出了一位好作家。后来相识,渐渐相知,是因为几本书。因了那几本书的交往,我理解了史铁生对现实的深刻关怀与思考。
第一本书《回首黄土地》
1990年的一天,陆晓娅找我说,王子冀主编一本陕北知青回忆录,咱俩给帮忙吧。我便跟她参加了《回首黄土地》一书编委会。那个编委会除了我们仨,成员还有史铁生、王建勋、师小平、江宛柳、高冰、边东子、周平、方兢、高红十、陶正、侯秀芬、李华松,特约编辑是岳建一。
开始弄那书的时候,史铁生的家还没搬到水碓子,住房问题正在解决中。几次听王子冀忿忿不平:史铁生已经是作家了,身份却还算待业青年,除了点儿病残知青***策,没待遇――咱都是陕北知青,谁有路子能给铁生帮帮忙?那时子冀常告知铁生住情的进展情况。1991年入夏后的一天,他特意打来电话,说通知一个好消息,史铁生能搬家了,一套一层的楼房,他太太找人做了可拆装的木制轮椅坡道,铁生进出时使用。那时大家都觉得可喜可贺,我们陕北知青的作家,终于可以改善生活条件了。没几天后,有祝贺乔迁之喜的意思,大家到史铁生的新家去聚谈,人虽不齐,也算是开个编委会吧。不知道那次是不是在他新家里最早的聚会。
那时候铁生的新家,空荡一些,不像现在堆满了书,这么多东西。炎热季节,大家围着他坐,扇着扇子,并不挤。他太太希米忙着招待。铁生那时候还不须透析,精神很好,坐在轮椅上,跟大家天南地北、总是陕北地聊。像他说的,“插的岁月忘不了,所有的都忘不了,说起来没个完”。大家聊插的事情,也说书稿的情况。那时很流行“侃大山”这句话,铁生笑说,咱们在山上抡着老镢头掏地,就是“砍(侃)大山”呀。我印象中,那天说到有篇稿子写一位北京知青曾经要饭,但文笔欠佳。对知青要饭这种事情,铁生跟大家一起扼腕叹息,说能不能改一改,用上这篇稿。后来江宛柳帮着改写了,收在《回首黄土地》书中。
因为是陕北知青第一次自己记录自己的真实经历,铁生对《回首黄土地》这本书很在意。他给这本书写了篇《相逢何必曾相识》。他说老三届知青有特定的共同语,很容易相认。在文中,他讲到陕北农民爱戴在窑洞里治病救人的知青孙立哲,立哲挨整时,几百农民联名担保;讲到知识青年曾助长过“一大二公”、“看得见共产主义的明天”的坏事;讲到知青“弄懂一些中国的事”后,知道再不能干消灭私有那样的事了,“那样干是没有活路的”。铁生还讲到陕北民歌,说那都是苦难、煎熬中“人的不屈不息的渴盼”,“所有的希冀都借助自古情歌的旋律自由流淌,在黄褐色的高原上顺天游荡……”。
关于陕北民歌,铁生意犹未尽,过些天又给《回首黄土地》这书写了一篇《黄土地情歌》。在这篇文中,铁生说,插年代,黄土地上的情歌有两类,一类是《外国名歌200首》的歌,一类是陕北民歌。铁生以为,知青之所以唱“200首”,是因为“艰苦的生活需要希望,鲜活的生命需要爱情”。真是如他所说,我们当年天天高唱“200首”,而不唱洗脑用的红歌,就在于我们人性尚存,想去发现,而不想丢失。不想丢失的是什么?就是铁生文儿里所说,“平常人的平常心”,其实那就是人性。知青那时候还没唱陕北民歌,是因为对陕北还没有切肤的认知。逐渐融进了农民的苦难生活后,才知道陕北民歌唱的,也是这些东西,才被陕北民歌深深感动。铁生对此理解得很到位:“数不完的日子和数不完的心事,都要诉说。”“说到底,爱是根本的希望。爱,这才需要诉说。”
我在陕北山沟里呆了十年,学了不少陕北民歌。看到《黄土地情歌》后,我知道了,史铁生不是一般的喜欢陕北民歌,而是用心体会,着意探究。尤其他说山里人舒放自由地唱那些歌是“天人合一”,这眼界很高,十分准确。他一定是在山里放牛时。长时间发着呆地听过受苦汉唱歌,对面山上的歌,后拐沟里的歌,打场时伴着连枷的歌,锄地时顶着烈日的歌,还有那拦羊的嗓子、回牛的吆声,听得他忘掉自己,听得他感动一生。否则不会产生这样的认知。
读《黄土地情歌》20年后,我终于听到了史铁生唱歌。在他去世前三个多月,在邢仪的京郊画室,他半躺在沙发上,和我们大家一起,放开嗓子,唱“200首”,吼陕北民歌,一首接着一首,唱出了很多的感慨和欢笑。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放声高歌,最后一次唱他喜欢的黄土地情歌。
第二本书《听见古代》
我在陕北插时间长了后,渐渐感觉,周遭总有一些东西,包括语言和习俗,很古老。在学大寨的年头儿,我就对那些东西产生了兴趣。几十年后,我搜寻了些陕北方言词汇源流,集成一本书,叫《听见古代》。出版前,2006年,中华书局的编辑希望能找两位文化名人给写推荐语。因为历史学家吴思帮我通读细看过这书稿,书名也是他跟我一起琢磨了几个月,才想出来的,我便请他给写了两句。再一位,我就觉得非铁生莫属了。
史铁生对陕北的事儿很上心。而且,他本就对陕北的方言古语有兴趣,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他就说到,“陕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黄河。譬如,陕北话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他举了“子推馍馍”、“呐喊”、“芫荽”、“玄谎”等词儿,还在小说中使用了“受苦”(农业劳动)、“解不开”(不懂)、“生”(居住)、“照”(望)等陕北方言古语。他早就关注这些东西了。
我和我婆姨一块儿登门,给铁生带去书稿的前言、目录,和一些章节摘录,给他讲了讲书的内容。铁生问了问研究方法和这事儿用的时间,说:“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搞陕北方言的,你这事儿太有意义了。你不是陕北人,是咱们北京知青,怎么就想起弄这事儿了呢?”他笑说:“你这插插得真有价值。”然后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行!你让我琢磨琢磨。”
铁生说他写作时,写到陕北方言词儿,有的不知该写哪个字儿,好像光有音儿,没有字儿。我们便讨论起哪个词儿写哪个字儿比较合适。又聊起刚去插时,听老乡说话,都听着像外语。然后,一个陕北词儿,你插那儿怎么说,我插那儿怎么说,什么词儿闹什么笑话等等,聊那些方言。铁生对陕北的记忆,十分真切。我们本想说说就告辞,结果聊了一个多钟头,聊得铁生口干舌燥,忍不住跟希米要水,往嘴唇上舔。
过两天,希米在邮件中发来了铁生为《听见古代》写的推荐语:“几百年黄土地上动人的声音,靠一个北京知青,找回了被埋没的形体。”这简单的一句话,我看了后却惊讶,因为铁生虽不研究这些,可是写得准确。都说黄土地上的文化古老,几千年云云,但那地方现在的方音,并不在元代以前,最多就几百年。远古沉淀下来的底层词汇,是少量,也不一定都是远古或千年以外的音儿了。铁生把文字喻为声音的形体,是因为他曾经说过的陕北话里,有那么多不知道该写成什
么字的词儿。我找到了一些,他读到了高兴。哦,原来那音儿是这字儿,所以他以“形体”名之。有了那些形体,就有了被埋没的文化传承的线索。
铁生真的很关注陕北方音的“形体”。请他写推荐语那次,聊天中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克明你说那‘Cema’俩字儿怎么写啊?”他问的是陕北人食用的一种野生调味料,极香的。在《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文里,他曾提到吃杂面时加那东西:“山里挖来的小蒜捣烂,再加上一种叫做Cema(弄不清是哪两个字)的佐料,实在好吃得很。”他这一问,我俩聊起了那东西。我插村里,管那叫z 6mar、zaimer,像外语,谁也不知道字怎么写。或可写成“茹茉”,但这是瞎写,记音而已。那是一种野生植物,长起来几寸高,稀稀散散,一簇一簇地开粉白色的小碎花,看上去有些小家碧玉,但可爱。陕北的黄土荒坡上,到处能长“茉”。不过,不管长在哪儿,拦羊的一上去,就都被羊给吃了。羊不去的地方,它才能留下来。传说羊吃了那植物,肉都变香。我告诉铁生,我们村老书记跟我说,安塞县那边儿有个卧牛城,卧牛城那边儿有一片大荒坡,荒坡上长满了“茉”,是拦羊的好去处。那儿的羊是吃“茉”长大的,那肉,其香无比。铁生记得,陕北人去荒坡上采集“茉”,也常把它们刨出来,移栽到自家窑院坡畔,或土院墙的墙头儿上,吃时揪一把,方便。乡里人食用“茉”的鲜花儿,一般是在吃面条、糕馅、凉粉的时候用到。把那鲜花放绿色的清油里一炸,香味满窑,扑鼻而来。加在调汤里,或直接放碗中,那面条便平生未遇了,如铁生所说:“实在好吃得很。”现在,陕北人把“茉”干燥存放,我家里便总备有这调料,但不如鲜花。
后来,铁生老问我那俩字儿。我跟岳建一一块儿去看他,跟谢渊泓、姚健一块儿去看他……每次见面,只要说到陕北,他必问一次。一直问到2010年9月在邢仪家唱歌,最后见面那次。这是他问我最多的问题。我想,一定是那陕北的香味,缭绕于他心中四十年,不曾散掉,却越来越浓。就像乡情乡思,越久越浓。可是我一直没在典籍里看到“Cema”的两个字,一直回答不了铁生这问题。我想,有朝一日,我捧定《集韵》《字汇》之类等等,一读到底,一定能遇见这个词儿。它就在哪本古书里,等着我呢。那时候再回答铁生吧。
铁生给《听见古代》写的推荐语,强调了“北京知青”。我理解,这是因为他在意这个身份的经历和遭遇,在意这个身份所代表的时代悲剧性。这一点他在《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文里,有所叙述。而他也在意北京知青能为陕北做事儿,对此他要表扬鼓励。我做了一点儿――未必都对,便遭到了他的表扬。铁生表扬我的语言十分简朴,他说:“最没白插的就是王克明。”他这句话,我听着是鼓励我接茬儿给陕北做事儿,做满这辈子。
第三本书《我们忏悔》
2008年,我写了篇忏悔自己在陕北农村打人的文章,跟宋小明、伍嘉冀聊起来时,宋小明觉得应该有本这种内容的书,由这代人反思忏悔自己年轻时盲从狂热的行为及恶果。我俩找岳建一商量,便有了《我们忏悔》这样一本书的选题。组织编委会时,为少占用铁生的时间,我给他写了封信,电子邮件,邀他参加。我介绍了一下儿事情的缘起,说目的是“眼下若能突破反思,一定有益将来”,提到如果不是“”反思成为,***治体制改革也不会这么难,社会不公正也不会越发剧烈,我说“这书想从人性人手,心理人手,但直指‘’,直指制度”,还提到民主制度对社会不公的冲突可以控制等等。
4月30日,希米的邮件给我发来了铁生的回信。
克明:你好!
来信收到,我从不上网,是希米***给我看的。我精力原本不济,加之透析,有效时间就更少。所议之事甚好,但一因我实在无力相助,二是徒挂虚名的事是我最不愿意的事,就不加入你们的编委会了,还请各位谅解。
说一点儿我的想法吧。你说“从人性入手,心理入手,但直指,直指制度”。后两条恐怕不易,最多,很难说透。好在前两条我看更是重要,是问题的根本。比如说民主,民主的根本并不是制度,而是文化,惟民主精神文而化之,渗透到人们的道德习俗中去,民主制度才可能立于不败。否则“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通”。忏悔精神也是这样,并不与制度直接相关,倒是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制度。设若把一切都说成是时代使然、制度使然,人倒容易推卸责任了。毛其实懂得,要改变一个社会,先要改变其赖以存在的文化;只不过毛是背道而行。忏悔精神所牵连的一系列道德信念,究其根由,未必不是民主精神的基础之一。比如,惟因是“天赋人权”而非“君权神授”,这才可能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忏悔,从来是人与上帝(或信仰)的直接对话,不可有中介染指。忏悔,不仅使人能够反省自己的罪与恶,还能够使人***,变官本位社会为人本位社会,这才能有民主与法制,或民主与法制才有了根基。中国文化中从来缺少这一点,所以《我们忏悔》实在是响亮的名字。所谓“话语霸权”,倒还不是指不让谁说话,而是让你不知不觉中跟着他说。比如“你要忏悔”,就是根深蒂固的君权遗风。
******的书《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其中谈到南非是怎么处理大量遗留仇恨的,从中可见,宗教起着多么大的作用。所以我想,侧重“从人性入手,从心理入手”,从信仰入手,不仅可以做成,而且可以更好。
如有符合这本书之选题的文章,我会推荐给你。
史铁生
08-4-29
读了铁生这信,我很感动。我看到了一位在轮椅上被疾病折磨却***思想的知识分子。早在20年前的《相逢何必曾相识》一文中,铁生就反思说“一大二公”“那样干是没有活路的”。他讲到公社制度下陕北农民生活的艰辛,舍不得吃的一点点白面,自己都无权处置。他记录的真实是:“一眼窑,进门一条炕,炕头连着锅台,对面一张条案,条案上放两只木箱和几个瓦罐,窑掌里架起一只存粮的囤,便是全部家当。”我插跟铁生不在一处,我们那山沟里,最贫困的,连条案、箱子都一概没有,家具只是一张端饭的木盘。铁生还写道:“男人顶着月亮到山里去,晚上再顶着月亮回来,在青天黄土之间用全部生命去换那每年人均不足三百斤的口粮。”这是公社制度下的真实。农民没法儿把握自己的收入,温饱不由人,便没劳动积极性,辛苦一年,披星戴月,多熬到几个工分,才可能多分到几升口粮。我们曾经一起走过那样的年代,回头看去,有相近的感受,觉得反思其成因很有必要。20年前,铁生已经有远见地写道:“说起那时陕北生活的艰辛,后人有可能认为是造谣。”果然被他言中,现在已经有人不承认时代是苦难年代了。
从铁生早年的文中,和他晚期给我的信里,能看到他的承认人的价值尊严、强调人的首要性的人本主义倾向,和他的尊重天赋人权和***自由的民主主义信念。他的信,文虽不长,话却说透了。慢慢细读,看得出来,他对现实的关怀与思考,非常***,没有任何依附性。大概正是因此,他才能从文化价值观和人本的高度来认知社会制度的变迁。我觉得,用一句老话儿说史铁生,其实很准确,就是“***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同样,没有这两条,是不会有对命运和世界的怀疑的,也不会有他对生死和灵魂的诘问与探索。
铁生这信向我推荐《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之后,我才去读这本书。仔细阅读、认真书摘后,我体会到宽恕是多么重要的人类文明经验。只要公开真相,公开忏悔,一定能得到宽恕。忏悔是拯救我们的灵魂,宽恕是拯救他们的人性。没有这些,是不能变“仇必仇到底”为“仇必和而解”的。
在我来说,铁生的信,其实是指引,至今在帮助我们慢慢做《我们忏悔》这个选题。铁生作为一个精神世界的探索者,对生命和灵魂的解构,使他站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谦恭地为芸芸众生发问。那个高度,应该就是“爱”。“爱”不在最高时,主义或权力可能显得最高,人便总是次要的。反之,自然而然就会站到人本的立场去。我以为,铁生因此而能把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铁生去世后我想,无论是拯救还是解脱,终极关怀的同时,上帝和佛菩萨们都有着同样深刻而慈悲的人间关怀、现实关怀,史铁生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