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我已经很多年不去关注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谁了。北欧冬季里的斯德哥尔摩，无论飞去接受荣耀的大师还是小丑，抑或只是个正常人，都与我无关。我倒是有一定的欲望去弄一两本适合在冬日的午后阅读的小说，或是诗歌。庄谬的欧式书柜里一定会有这样的书。几年以前借给我的《唐璜》就是从那个书柜抽出来的，里面夹着一张印有红色西班牙文的书签，我看不懂，他说那是“塞维利亚”――贵公子将毕生的风流留下的地方。他借给我《唐璜》时，还有一首未完工的诗躺在写字台上，笔迹似乎是被一阵狂风吹散的，异常凌乱。最后一句是：“如果这真是我最后的右眼，那么就请你……”他说，怎么结尾呢，是“出现在我面前”，还是“用你的光芒把它刺瞎”，我说都行，只是显得过于沉重。他问我有没有好的建议，我满脑子都是唐璜。于是我说，就填“跳一段弗拉门戈”好了。庄谬沉默了一会，脸上露出那种如同雕塑般的沉默表情。突然他用力一拍桌子，大叫“好极了!”
那时，我认为庄谬至少是个积极向上的青年，决不会想到他要离家出走。
我自认一向对某些隐晦不够敏感。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隐喻，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晦涩。就像庄谬。秋天来临的时候，他正在为一个我一无所知的波兰作家摇旗呐喊，或说是默默祈祷。我对他说，如果是兰波，我也许还有兴趣；至于什么波兰，那真是未知的国度，我只知道它的首都是华沙还有居里夫人。他说你这是无知。后来我知道了那一年高行健用他的《灵山》和法国国籍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而不是什么波兰人。庄谬有些懊丧，或者说是不可理解。他大骂他妈的这年头真正的艺术都不值钱啦，因为没人看得懂；人看得懂的也就是那些充满和本能的下流玩意。我说高行健好歹也是法籍华人，你可不能这样贬他。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影子在冬日惨白的阳光下黯淡地舞动着。我由此想起庄谬在一首名为《影》的诗中所写的：“总有一天我会黯淡／那是光明向我袭来／再见吧，亲爱／我愿能救赎自己／可是一步也未想与你相离!”――我第一次送这首诗时，对他说有个像影子一样跟随自己的人真好。他说我宁愿一个人孤独，无牵无挂。他的爱情观真是消极。后来他就离家去流浪了――除了那几句诗，我还想起克劳德・西蒙在《农事诗》中写道：“他怀着存心报复的心情，走到窗子前面，不管强烈抗议，猛力推开窗户，可怕的严冬这时直冲而入，闪闪发光，他的影子暗下去，有黑有白。”庄谬就像这个开窗的“他”，一个坚强勇敢的骑兵。他仍然在举着右手，说波兰不是一块能创造幸运的国土，历史上它总是被人占领。这使我更加确信了他是一个骑兵，波兰的骑兵，他们能够勇敢的与钢铁坦克作战。
庄谬再也没有写诗的灵感是在一年之后的冬天。他打电话告诉我：“陈达，我将度过这一生最冷的冬天。”我赶到他家，他对我说：“我发现世上已没有再能让我动笔的事物，我写了将近一千首诗，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才华，我完了。”我觉得好笑。可是一分钟之后，他的举动让我笑不出来了，他将自己打印并装订好的诗撕碎，一张一张的。接着，将他们扔出窗外，就像下起一场最残酷无情的大雪，周围空气的温度已经彻底不能麻木我的身体和灵魂。我惊愕地看着他，似乎他做这一切完全没有先兆。他对我说：“把充满厌恶与罪恶感的事物清除，这没错――你的表情看上去怎么像有人扼住你的脖子一样?”“诗，是你――厌恶的东西?”“不是，我厌恶从前一切的创作，它们让我才华殆尽。”“那你也不能……”“如果有人让你身无分文，你怎么办?”庄谬这时的表情决绝得如同冰冷的雕塑，我直视着他：“没有人让你丧失才华，没有人有错!”他顿了一顿，用一种低哑的声调缓缓地说：“不，你错了，大错特错。生活――不是诗，我们没有别的出路。”
在我和庄谬不能相互理解的时候，庄谬离家出走了。那天我看见新漆过的褐色的门板上映出淡紫色的太阳，它的轮廓一圈一圈地暗下去，中心破裂成不太规则的形状。这是我这一生最冷的冬天，庄谬说的。我伸手摸上了这个疤痕，让人想起疼痛的标记，又是一个信仰***腾。在那个寒冷的冬天，庄谬读完了卡夫卡所有的笔记和残页后，怀着我未知的心情，离家出走了。他在留下的信中写道：“卡夫卡一生将自己的身体囚禁在狭隘的空间中，却换回了精神的完全自由。他在精神的放逐和流浪中获得了用之不竭的才华与灵感，他告诉我：精神只有不再作为肉体的附属的时候，它才会自由。所以我不能再时时进行自欺式的空想。”“不要去猜我会到哪里，哪都是我不可能去的地方；不要去胡思乱想，我只是想流浪，犁田一般地流浪，寻找到我的才华。”他又写道：“其实我是个没有理想的笨蛋。”
那一年冬天，庄谬一去不归。
那个将精装的《唐璜》借给我的那个诗的疯狂崇拜者，那个表情若雕塑凝固的思想者，我想不出还有别的称呼对于这位曾经志同道合的朋友。其实我最应该说：“我是个没有理想的笨蛋。”可是庄谬在那一年的冬天，证明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笨蛋。他留下的信中写着：
我不识内涵，
我没有钥匙，
我不信谣传，
一切均可理解，
因为一切就是我自己。
一一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