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河南鲁山县佛泉寺僧人释恒君在黑板上写下:“(谈判)如无进展,即着手接管景区直接行使管理权。”面对冲突,他打算“从少林寺请两百名武僧前来助阵”。
释恒君的师父释廷佛是嵩山大法王寺方丈,名下有包括佛泉寺在内的11座寺院,释延佛的俗家弟子李留法是河南天瑞集团老总,曾以37亿元身家名列河南首富榜单。
1997年,释延佛和李留法在部级贫困县鲁山县玉枕山选址重建唐代的佛泉寺,以及一尊世界最高的佛像。
这尊佛像高达208米,共耗资12亿元,周身有108公斤黄金、3300公斤合金铜和15000吨特殊钢材。大佛作为宗教财产登记在佛泉寺名下,但实际的经营者一直是天瑞集团。
2008年9月29日,一场盛大的开光盛典之后,天瑞集团开始收取门票。2010年3月26日,李留法向河南省委领导承诺免票两年。
但今年的2月11日,天瑞集团突然宣布开始售票,并在10天之内把原来66元的门票涨到199元。
这严重影响了景区内佛泉寺的香火钱。僧人扯起条幅抗议天瑞集团“借佛敛财”,逐日到景区办公室索要米面,数度封堵景区大门,直至眼下着手夺权。围绕寺院和大佛管理权,在高僧与首富之间,上演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戏剧。
门票VS香火钱
7月20日傍晚,夕阳镀在鲁山大佛的脸上,一派安详之状,它的脚下,是被九层山峦环抱着的佛泉寺。
关于大佛归属的谈判尚未结束,由鲁山县多家***府部门组成的工作组再次受挫。
释恒君的卧室内,一块黑板上,关于“下一步工作计划”这样记载:一、给县***府留足协调时间,下周四(7月21日)去县***府问询进展情况;二、再下一个周四(7月28日)催问结果;三、如无进展,即着手接管景区,直接行使管理叔(8月6日)。
在寓强硬于平淡的辞令背后,佛泉寺僧众已经控制不住情绪。
6月12日,一群僧人在山门前高举“反对强制买门票”、“抗议企业操控宗教”、“抗议企业借佛敛财”的白色条幅,挡住由寺院通往大佛的道路,引起游人驻足围观。
这对一个月前方通过国家5A景区验收的中原大佛景区来说,实系尴尬。中原大佛和佛泉寺均由天瑞集团投资兴建,旗下的天瑞旅游负责整个大佛景区的运营,景区道路上的指示牌上,对大佛标示的名称均是天瑞大佛,而非***命名的中原大佛。
一天半后,经当地***府斡旋,佛泉寺以“给***府一周时间调解”为条件,撤除了路障。
同样的场景6月25日再度上演,这天,佛泉寺向鲁山县民族宗教局递交题为《依法行使寺院管理权》的汇报:佛泉寺决定,7月2日起依法行使寺院及所属中原大佛的管理权。
堵路的僧人拦住了平顶山市委书记赵顷霖,当时,赵正陪同洛阳市委书记毛万春参观大佛,被一群扯条幅的和尚围着要求解决问题,一脸尴尬。
担心冲突升级“产生国际影响”,由鲁山县***府、统战部、宗教局、公安、国保等部门组成的工作组进驻佛泉寺,协调天瑞集团和佛泉寺僧侣之间的矛盾,却难以着手。
冲突的直接起因是门票。中原大佛景区自2008年开光之后开始收取门票,66元的收费标准一直持续到了2010年的3月26日。
这一天,河南省委书记卢展工陪同全国***协副***王刚参观佛泉寺。据了解,在和主持释延佛座谈时,延佛说,高额门票令一批游客和信众望而却步,不利于弘扬佛法,从培养市场的角度,应该免收门票一段时间。
天瑞集团法人代表李留法被叫来,此后天瑞集团对外两年免收门票的消息。
到了今年春节天瑞旅游在大佛景区举办“中原大佛圣地2011年农民博览会”。每天都有超过10万的人群涌来。
2月11日,天瑞旅游突然在景区入口立起公告牌,正式宣布恢复门票收费,第一天的收费标准是115元,第三天涨到了190元,到了第七天,门票成了199元。
天瑞旅游的办公室主任吴三民向《凤凰周刊》记者解释,之所以突然宣布收费,是因为大佛的金刚座和一些配套设施需要维修,如果不收门票,巨额的维修基金他们难以承受,而且收费标准是经过鲁山县物价局批准的。
佛泉寺的僧人对“火箭式上升”的门票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维持寺庙运转主要靠香火钱。重收门票之后,寺庙游客锐减,很多信众不再进庙,而是选择在门外遥拜。2月底,一个居士拿皈依证景区也不让进,偷偷绕道,趟过近50米宽的河水才来到寺院。
僧人抱怨,进得景区的游客,往往被安排乘坐观光车直达大佛,而不经过佛泉寺,“长此以往,庙里就断了香火”。
释恒君安排沙弥每天到天瑞旅游的办公室索要米面,这一非常举措未获回应。其后,双方发生了一系列摩擦,比如僧人外出返回,要在景区门口验票处签字才能入内。
6月10日,鲁山县宗教局长铁九冬和该县一位人大副主任要进佛泉寺视察,被拦在景区门外,最后经由僧人签字才得以进入,僧人开始连夜赶制条幅,风波由此爆发。
第二次僧人堵路的原因是,6月22日主持释延佛回寺院开会,也被拦在门外,不得已只好掉头返回郑州,召集弟子在郑州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从起初的合力建寺到今天撕破脸,双方嫌隙由来已久,千头万绪,归结到一个钱字。
大师和首富的恩怨
大佛之争的两方主人公,是河南最具传奇的和尚释延佛,以及他的俗家弟子、企业家李留法。
释延佛本名尚连福,是登封市马庄村人,年轻时曾在村里当电工,作业时不慎触碰高压线,造成下肢高位截瘫。
1980年,遭劫难的尚连福拜少林寺的永三和尚为师,剃度出家后改名延佛,千年古寺嵩山大法王寺在他手中得以重建。
释延佛精于易经占卜和风水勘察,慕名找其预测吉凶者络绎不绝,河南的一些官员和商人以结交释延佛为荣,传出一系列准确预测官运的秘闻。
天瑞集团董事长李留法是平顶山汝州人,曾在化肥厂当过临时工,1985年和5户亲友合股组建汝州市铸钢厂,由此演绎出一系列“蛇吞象”的财富神话。2009年,李留法以37亿元身家成为河南新首富。
关于释延佛和李留法合作建大佛的事,外界流传着不同的版本。释延佛弟子释恒君称,二人初次见面于1996年,李留法和妻子一起在释延佛门下皈依,成为其俗家弟子。
据称,释延佛常年做一个奇怪的梦,经常梦到自己站在嵩山眺望四方,见一擎天金佛立于群山之中遍洒甘露。遍寻河南各地,最终发现玉枕山是建造大佛的风水宝地,这里曾是唐代密宗寺院佛泉寺的所在地。
李留法听说后,当即表示愿意倾力完成师父夙愿。1997年,天瑞集团开始重建佛泉寺,世界最高的大佛也在同时开工。
佛泉寺建成之后,释延佛率领众弟子主持寺庙。此前的先例是,企业建好寺庙后,按照企业不得操控寺院的宗教***策,请释延佛就任该寺主持,将寺庙无偿交其管理,企业主成为大功德主。释延佛身兼嵩山大法王寺、广东隐贤寺、云南普贤寺等十一座寺院方丈,背后皆有“大功德主”身影。
李留法因为是佛泉寺的大功德主,后来成为平顶山市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和中国佛教协会理事。
但大佛的兴建一波三折。1996年,中共中央统战部和***宗教局出台文件,禁止企业乱建寺庙和露天佛像。2002年***再度发文强调。佛像起初打着墨子像(鲁山据传为墨子故里)的旗号进行,报备手续均填写为“天瑞集团墨子铜像工程”。2004年遭媒体曝光,佛像用一块布遮盖了近两年,天瑞集团被罚款500万元。
2006年,中央统战部、国家宗教局下发《关于河南省鲁山铜佛事的复函》,河南省和平顶山市的统战、宗教部门依据该文反复强调,“认真制定铜佛像管理体制方案,不搞变通,防止出现官办寺庙和企业办庙等问题。并将佛像作为依法登记的宗教活动场所佛泉寺的组成部分。”
2007年5月,具有***法人资格的佛泉寺民主管理委员会和天瑞集团签署一份协议,规定佛像交寺院管理,佛泉寺负责出售景区门票,提取70%用于解决寺院补贴及大佛的维修,其余30%用于补偿天瑞集团。同时又规定,寺院和铜佛像作为景区对游人开放的一部分,在旅游服务管理方面,寺院服从景区的统一管理。这个妥协条款为以后的冲突埋下伏笔。
实际上,前述协议和文件的约束力并未体现,收取门票的一直是天瑞旅游而非佛泉寺,移交只表现在名义上。
佛门内讧
2010年3月不得已免收门票后,天瑞集团和佛泉寺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5月,天瑞集团将一位叫能照的僧人请来担任监院,参与佛泉寺的日常管理。公开的资料中,能照是海南三亚南山寺的首座和尚,在2008年中原大佛开光时,曾将一家从事媒介包装的公司介绍给李留法,最终签下一单合同金额为476万元的业务。
而佛泉寺的僧人对能照的到来颇为抵触,其原因为,天瑞集团向鲁山县宗教局递交了一份文件,文件称释延佛将方丈位置让给了能照。宗教局通知了寺院,僧人指出,上边盖的是以前寺院丢失已声明作废的公章,是伪造的文件。
这种情况下,释延佛给在法国巴黎的弟子释恒君打了越洋电话,让其尽快回国处理此事。
释恒君是释延佛的九大弟子之一,跟随其学习占卜和风水20余年,并有在少林寺习武和开办武校的经历。2004年去了巴黎开班授徒,主授功夫,还在一家建筑事务所担任风水规划师。2010年11月回国后,释恒君得到了师父一份“管理佛泉寺十年”的授权,他名片上的职务成了佛泉寺的主持。
《凤凰周刊》记者接触的警方人士披露,当时,除能照之外,天瑞集团共请来11位僧人住在寺外,随时准备接管佛泉寺。
寺庙的内讧引起了河南省统战部和宗教局的注意,平顶山市派出一位主管宗教的副市长挂帅,由市、县两级统战部和宗教局调查,7月,能照被责令离开鲁山。此后李留法仍数次试***请能照和外来高僧接替主持佛泉寺,甚至包括著名的星云大师,受到星云训斥。
年近七旬的释延佛接受《凤凰周刊》记音采访时称:“李找的人多了,人家一打听清楚,都不来了。”
这场纷争的另一方,天瑞集团老总李留法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天瑞旅游办公室主任吴三民对本刊记者称,天瑞集团为佛泉寺和大佛共耗时12年时间,投资12亿元。作为景区的配套,正在兴建的还有五星级的温泉酒店和高尔夫球场,如果长期不收门票,工资都难以为继。
释恒君称,当初李留法建佛泉寺和大佛,准备无偿捐献师父。而天瑞集团则表示,释延佛只是他们请来管理佛泉寺的。可以确认的是,在相关的确权文件中,释延佛是佛泉寺法律意义上的拥有者。
吴三民承认,确有文件要求寺佛一体,大佛归属佛泉寺。但他称“国内企业投资建佛建寺的很多,没有一家真正的寺佛一体,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如果让佛泉寺来经营,他们根本没钱投资后续建设,更不可能成功申请国家5A景区,谈何偿还投资”。
吴认为,佛泉寺僧人未添一砖一瓦就索要管理权不合情理,“他们光看个人利益,而公司是要站在河南旅游的前列。”
天瑞方面在6月底向宗教局的一份汇报材料称:“近年来,由于释延佛兼任登封等多个寺院的方丈,日常事务繁杂,不能常驻佛泉寺处理相关事宜。”材料中还称出家人须六根具足(意指释延佛残疾),请市佛协“选派五官端正、真正弘扬佛法的僧人到佛泉寺担任主持”。
材料还要求释恒君立即离开佛泉寺。吴三民称“释恒君受西方价值观影响,其作为令人难以理解”。
7月20日的谈判中,工作组建议双方派代表奔赴山东烟台的龙口和无锡的灵山,考察两地企业与寺院的合作模式以借鉴。
释恒君则对***府协调不抱希望,开始着手“调兵遣将”,甚至从少林寺搬取入手。中原大佛脚下的纷争,有更趋剧烈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