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摄影家的王征,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摄影为职业,资历应该是很深的了。但他真正获得影响则是他职业生涯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他的一组宁夏《西海固》的纪实摄影作品,引起了各界普遍的注意。
宁夏西海固,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回民居住区域。那地方土地贫瘠,而且极其干旱,滴水如油,自然条件恶劣得几近不能生存。中国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与中原汉族之间长达两千多年的战争,这里是多方交错争夺的地区,许多民族都曾在这里驻屯。历史大开大合,战争连绵不绝,民族也是你来我往,这个地区成了一个布景,只是主人们频繁更换。历史进入近代,一个庞大的回回族群在这里逐渐沉寂下来,在这里繁衍生息,直至今天。漫天的黄土和异族的压迫,让宁夏的回回们把委屈和耻辱、愤怒和绝望埋在心里,退居寺内,谨守拜功、自守,放弃国家层面上的一切权利,专求宗教本身的推衍。但西海固地区实在是太贫瘠了,那里经年的干旱,滴水如油,作物绝产是平常的故事。西海固于是成为中国境内最贫困地区的代名词,按国际的标准也是属于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可西海固的回民兄弟姐妹们还是顽强地活下来了,他们靠坚强的信念和笃守的宗教,又成了一个奇迹,成了一个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
西海固顽强的人类生存精神,并未成为中国主流历史意识形态中被人关注的生命历史现象,多年来它只是一个贫穷落后的话语符号。对环境的恶劣描述甚至殃及那里的人们形象,西海固的回回们总是让人想起桀骜不驯的叛乱、血腥的仇杀,与西北荒凉之中带有劫掠色彩的流窜。改革开放以来,西海固的信息渐渐开始在传媒上出现,但主流社会只是从经济发展上注意这个地域符号,对于那里真正的主人,也是从一个经济社会学的概念去关注,即他们是需要解救援助的人群。如果说开始有对西海固人精神上的认识,却又因对张承志先生的《心灵史》一书的误读走入另一个误区,人们眼中的西海固人是宗教性的,而且是一个神秘古老,并带有偏执色彩的一群边缘人类。西海固和西海固人,就这样一直被误读着。上天对他们是如此的吝啬,只给他们绵绵不绝的黄土,和瓦蓝深邃却一无所有的天空,社会又将他们看作是遥远的另类。那么事实如何呢?
现代社会科学的一个伟大贡献,就是人类学的出现。这门跨越多种学科的学问,给了人类重新反思以往千年关于自己的思索。它让学者和各种各样的研究者、探险家、科学家在研究审视文化现象时,能够跳出“主位”,而进入“客位”,即是进入一种“他者”的思考位置,来能动地“远观”包括自己所身处的文化现象,从“非我”看到“我”。最普通的方法,就是通过研究观察“非我族类”来反观自身,即“推人及己”,以此来达到“文化的互为主体性”。这种方法,杜绝了各种主观的先置猜想和臆测,以“他者”的冷静客观来平等地看待这个星球上人的各种历史文化现象,进而思考我们生存的真正意义,和寻找人们之间相互包容和尊敬的态度。现代人类学的研究方式,就是怀着一个诚实客观的态度,带着笔、纸和照相机去记录和观察。进入技术消费时代以来,人类学家的工具越来越依靠摄影下的影像记录,于是在有以各种研究方向定义的人类学名称外,人们又加上了工具方式意义上的“影像人类学”称谓。这个称谓是否贴切无关宏旨,不过王征的《西海固》摄影则可般配这一称谓。王征以影像的方式和人类学的方法,对西海固进行了一次对于社会和他自己都非常重要的考察。
王征本人的民族身份就是一个回回,但却是一个城市的回回。他出生在西海固,但成长在西北宁夏的省会银川市。而且他虽然出生在西海固,但决不能算是西海固人,他和那里的回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他的父亲是中国***从山东派来***大西北的干部,母亲也是从北京来支援西北建设的干部。***的双亲都是回族,自然王征也就是回回双亲在西海固工作时诞生的后代,他和西海固的渊源仅此而已。年轻冥顽的王征喜好摄影,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摄影是他勾引女孩子的利器,间或用摄影也弄些吟风弄月的小资把戏。后来在朋友的介绍下,阅读了张承志先生的《心灵史》一书。张承志在书中,对西海固回回的精神世界进行了令人震撼的介绍。王征也被这种以生命代价进行的精神坚守所震撼和感动。他突然感到与自己有着曾经关联的西海固,可能会解答他许多关于生活意义的问题。因为他也是一个回回,而且《心灵史》忽然给了他回回民族的尊严感,他需要返回那里,去寻找自己的回回之源。于是王征开始了他的西海固摄影。没想到,他这一干就是六七年。
当王征来到他出生之地的西海固时,在城市成长的他,被这块生育他的土地所呈现的面貌惊呆了。在这片两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无边无际的黄土是最基本的色调,人们只是在黄土中走动的可怜的生灵,水则是这里最珍贵的资源。王征无法想象这么恶劣的自然条件如何养活了两百多万人口。用王征的话说,“没有水的土地是稀薄的,西海固土地薄得让人寒心。在这里,一亩小麦的产量,有雨的正常年份是三四十公斤左右。干旱的日子,每亩撒下去五公斤左右的种子,经一年的辛勤耕耘,收回来的也就十来公斤。遇到大旱,土地便绝产”。作为城市人的王征的感受也正是一个典型的外来“他者”的感受。他震惊、疑惑、找不到他自己经验的逻辑判断,也忽然感到了自己的“他者”身份。曾经自认为是艺术家的王征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艺术的感觉,对他来说,眼下最需要了解的,是这里的黄土,和是什么让这些人在这样恶劣环境下居然能够生存下来。他还是用他自以为的拿手好戏――摄影,开始了他的观看和考察。
刚开始工作的王征,仍然是以一个摄影者先验的视角来拍摄西海固的回回们。他拍摄那些最能让外来者激动的丧葬、婚配和节庆等民俗活动等。但很快王征就发现这些太肤浅和表面化了,它们不过是一个宗教族类的一些标志化的符号行为,根本无法解答那些:他们为什么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能够得到什么?他们和脚下的土地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快乐和忧伤是什么?这些都不是一些所谓能够以视觉冲击力吸引人眼球的照片所能解答的。王征开始将其它媒介方式引入自己的工作,他用录音的方式记录有关当事人个人命运的口述,“借助社会学、人类学‘田野作业’方法,设计了包括家庭基本状况、家庭收支状况、婚姻状况、社会交往状况、状况、出生死亡状况等调查表,开始进行入户抽样调查,试***作一些有关他们生存状态的定量分析,并尝试着使用一些在细枝末节中体会意义的记录方法”。于是,王征的西海固摄影开始发生了本质意义上的变化。他也由此从一个单纯的摄影人转化为一个以影像为先的“准人类学者”。这个转变不仅仅局限在是一个外来“他者”考察目标方式的转变,从视觉工作者的观看角度上他也获得了极宽的视野拓展。西海固的一切,对于转变后的王征,再不是视觉意义上的色调、线面与人物活动产生的视觉戏剧性,那里的一切无不展示出相互紧密联系的结构性。西海固的人不过是这一复杂结构关系的节点。王征获得了这一颖悟之后,他的视觉变得丰富和深邃,大量的现实场景细节开始成为他照片中的主体。建筑、道路、气候、作物,无一不和西海固的人们产生彼此呼应的关联。环境,变成人的具有生命条件的背景;人,变成由于环境制约之下特定的人;宗教,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具有特定条件支撑之下的信仰,并显示了超越一切困苦之境挤压之下的伟大精神特质。王征的影像为人类学层面对西海固的研究,提供了更为鲜活和丰富的视觉佐证。这是一般人类学考察很难做到的结果。
王征的人类学摄影,也为中国的摄影人提供了一条新的带有启发式的路向,给作为本体发展经常走入困境的摄影,提供了一个新的成功的富有生命力的范例。看过王征的西海固摄影,人们会发现摄影作为人类记录表述这个世界以及个人观看方式的更有意义的可能性。
在王征的西海固摄影中,我们不但看到的是他所记录的一个世界、一个族群,和一种精神,我们还看到一个从“他者”的“参与观察”的“客位”,转变为一个自觉寻找、辨识自己民族、文化属性的“主位”的情感过程。在西海固摄影之前,王征只是一个从血缘出身,来认定自己是回回民族的身份特征的城里人。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现代常识意义上的族类鉴别标准,并不具备一个真正文化精神意义上的情感认定。只有从文化宗教精神信仰上的情感认同,才是辨识一个人民族宗教属性的真正基础。我们可以从他的西海固系列影像中,读解出他炽烈的情感,因为只有做到这点,一个人的观看才会如此细腻。那些西海固的回回汉子女人们,泰然自定,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他们表现出无畏的坚毅。他们匍匐在黄土上,行走在黄尘中,在寒风中耕耘,在烈日下收获。他们在寒窑中繁衍,在死后归葬在黄土之下。他们在礼拜中寻找解脱和安静,在仪式中展示尊严。王征为我们展开了西海固回回们的生存画卷,也在其中倾诉了他认同自己是西海固的孩子的深沉情感。我们从中看到了他们,也看到了他,看到了那站在黄土高原之上的一群伟大的人们。这就是王征的西海固,影像的西海固。它注定成为我们多民族国家文化人类学样本库中的重要文本,也是中国摄影史上人类学摄影方向上最完整成功的范例。
鲍昆,艺术批评家,现居北京。曾主编《摄影中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