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有十九峰,每两峰便有一溪,且都有着自己的名字。我走近的这条叫清碧溪,在苍山现有的十八溪当中,这是最富盛名的一条。按说清碧溪已流过了无尽的岁月,不论大理人对它有着怎样的关照,它也不会是丰腴的样子了。可它却像从没受到过侵扰,当它清新的气息向我扑来,我心头的皱褶顿时平展。
沿着溪流一直向上,我眼前的树林在白云下奢侈地展开,把个初夏渲染得满眼翠绿。再往前走就是马龙峰和圣应峰的峡谷,脚下的石头巨大而又怪异,像极了南诏时期的武士。此时的溪水随岩赋形,一朵水花呼唤着另一朵水花,湍急而来又迂回而去。随着那条山路的升高,溪水变得狭窄起来,走过一段我便气喘吁吁。终于抵达了一块略微平坦的地方,我站在那里回头东望,辽阔的洱海如晶如镜。那片碧水就是清碧溪理想中的圣地,它们摆脱了苍山雪线的禁锢,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原以为清碧溪会很宁静,其实不然。还没走进山谷的深处,一种天籁之声便迎面扑来,满眼的野花似乎也发出了绽放的声音。一路流来的溪水像是苍山的四季歌谣,或舒缓或激昂的鸣唱不绝于耳,我感到的是一种别样的韵致。既然有了溪水的伴奏,隐藏在树林中的鸟儿就不会沉默,它们正躲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高声鸣叫。当我听到远处的水流从山崖上跌落,才知道山也有一副美妙的歌喉,山的声响要比钟的声响更悠远、更纯粹。
清碧溪是一曲永不停息的歌谣,它唤醒了两岸的草木和花朵,也唤醒了飞舞的鸟儿和蝴蝶。无论苍山腹地是怎样地天朗气清,只要敢于放弃苍山上的灿烂天堂,这无色无味的溪水就变得无比奔放。清碧溪汇入洱海其实是想把自己作为一份存留,它们最终的目的是灌溉那无垠的土地。我当然记得那片土地的景象,那是一片闪烁着希望的葱绿,那是一片预示着富足的金黄。其实,土地上的葱绿和金黄也是天地精气中的多种原料的描绘,其中一种就是这水。
我一直向上走着,忽然就撞见了一面石壁。一条水帘飞也似的扑了下来,喷珠泻玉一般,正源源不断地扎进崖壁下的水潭。水潭如同翡翠做成的月牙,水面上闪着细碎的光,只那么一眼我便目眩神驰。倾听着水帘跌落的声音,那道溪水就像从我心上流过,此后我一直在享受着那份清凉。水的涌泄也会发出巨大的轰鸣,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处在这种天鸣地籁之中,我却只是觉出了宁静。这种时刻人是很容易发呆的,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进入了某种醒悟。
一只红色的鸟儿站在石头上,却并不觅食,而是静静地看我。难道我也是这山谷中的一种色彩吗?肯定不是的,鸟儿看我,那是因为我一身的怪异。我是从城市的骚动中走来的,那份繁华让我积存了太多的欲望,因此我的面容不像溪水那样清澈。人和鸟不同,鸟儿属于纯净的自然,只要啄些小虫就能把欲望虚无得干干净净。而人则总是被缤纷错乱的欲望所支配的,食要美味,住要豪宅,官要高官,禄要厚禄——如此之多的欲望常常让人找不到自己,等到心绪烦乱了才想起要到这样的幽境中走走,这个过程被称之为散心。
在清碧溪这样的地方散心,倒也真能把心中的浊气散尽。我沿着溪水继续向上,走过一段我感到所有的愤懑和妄想都离去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份纯净。心中没有了尺短寸长的苦恼,就等于放弃了一个原本的自我,这个自我是一种全新的面貌。我知道,是山谷的清新激发了我慧根的增长,是清碧溪的流水滋润了我灵性的焕发。多么洒脱的一条溪流呵,它竟丝毫也不留恋苍山之中的无限风光,流淌了千万年也放弃了千万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它的奔流,也没有任何手段能够挟持它的深爱。
另一个水潭倒是宁静,当我的目光落于那明亮着潭底,恍然间就看见明朝的徐霞客。想来那徐霞客也是个豪放的人,他看到这水潭里的石子五光十色,手舞足蹈时就免不了失足。不过这并无大碍,他只是跌落在水里而已,很快就爬上来了。古人之所以常到这里,是看重了这道溪水的淡泊和美妙,是因为这种淡泊和美妙郡人董难才会情不自禁地咏唱:“锦石铺盆翠厥龛,鱼鳞雀尾动秋潭。”在大理这地方,有好多山林和水泊都已无法让人独享其美了,只有这清碧溪还那么幽静自然。享受着这份深邃的宁静,我感觉自己已变成了一叶小舟,正行驶于亦真亦幻的玄思之中。
据说清碧溪像这样的水潭共有三个,到现在我已看到了两个,第三个当是它的源头。不过我不想继续前行了,留下一片未知的情境,也许就会永远地心存想往。我最终是要回到城市的喧嚣里去的,离开了这里我就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我将重新面对生命中的种种疑难。好在我的心灵已被这溪水洗过,既然这溪水还会汩汩地流淌,我的心灵就是一片干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