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画家安德鲁·魏斯在国内曾经非常出名。记得1970年代末、80年代初,不但好多人喜欢他的画,还有几个青年画家模仿他的风格,其中以何多苓最为突出。当时好多人用"怀斯"这个翻译名称,有一段时间几乎国内所有的艺术杂志都刊载过他的作品,他的水彩、蛋清画风靡一时。后来现代艺术在国内兴起,魏斯风才慢慢的降温下去。
当时在国内流行的他的作品主要是他的"克莉斯汀娜的世界",画腿部有残疾的克莉斯汀娜在缅因的荒原上匍匐的情况,孤寂而坚强,画风细腻,冷漠而感人。这张画出名之后,画上那栋孤零零叫做"奥尔逊住宅"的房子甚至成为旅游景点。克莉斯汀娜患小儿***,1969年就去世了。真人真景,画得丝丝入扣,我看到印刷品的时候都很震撼,后来在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看到原作,呆立在那里看了好久,不仅仅是看画,好多旧事在画前涌上心头。
我自己对缅因的感觉,最早是来自安德鲁·魏斯的画。1987年,我在美国东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中的一所,叫做西切斯特大学做访问学者,西切斯特在宾夕法尼亚靠近特拉华州的边缘上,附近有个连小镇都很难说得上的特别小的居民区,叫做查兹佛德,就是我上面说的魏斯的出生地了。那个地方位于一条老铁路和有100年以上历史的东部一号公路交叉位置上,在靠近铁路平交口附近有个小小的餐馆,我经常和系主任林伍德·魏特开车去吃午饭。
那个店很小,仅四五张桌子,前面对着一号公路,后面是铁路边的一片广阔的草场,秋天了,收割了的干草卷成一个一个圆形草垛,堆在那里,是给牲口越冬吃的口粮。远处看得见森林。丘陵起伏,草场中间有栋孤零零的石头房子,林伍德告诉我:那就是魏斯的家。餐厅的老板跟我们聊起:魏斯的父亲和妹妹,因为汽车死火,卡在铁路上,就是在这个铁路的平交道口上被急速开来的火车撞死的。那好像是1945年前后的事情了。
魏斯的作品非常阴郁精细,总是秋天的寂寞、冬天的孤独,有种宿命感。我自己对这位画家也是很有好感的。有一天我们正吃午饭,一个老人走进来,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要了碗汤,静静地看窗外的深秋草场。林伍德过去给他打招呼,并且叫我过去见这个老人,原来就是魏斯。魏斯是我工作的西切斯特大学艺术系的教授,早已退休,但有时还会去学院看看,因此说起来我们还算是同事。我握握他的手,他的手很冷,很干燥,表情近乎冷漠。我告诉他:很喜欢他的画,他说:"是吗?"仅此一句。我问他准备在这里过冬天吗,他笑了笑,说:不,我要去缅因的家过冬天。老人好像已经对所有事物都不再感兴趣,谈话很干巴,一问一答,也从来不提出问题,那种气氛很不像是在对话。我留意到,餐厅里的所有的人,特别是餐馆老板都在留意我们的谈话,我反而紧张起来,问道:缅因冬天很冷吧?他说:冷的,不过我很喜欢那里。
我知道他在缅因有工作室,但是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冬天去那里。在美国,缅因是夏天去避暑和秋天去看红叶的地方,冬天的孤独感一般人是受不了的。魏斯喝完那碗汤,慢慢站起来,朝门口走出去,那小餐馆的人都站起来向他告别。魏斯是当地大概最出名的人物,也是整个美国当时最著名的画家,这里的人都把他视为神圣偶像。
我去西切斯特的前一年,魏斯在那里突然拿出自己收藏了十多年创作的一个系列作品,好像突然打开了一个十多年的大秘密。画是请一个叫做赫尔佳·特斯托佛的当地妇女做模特的。他画这个相貌平庸的中年妇女的身体、肖像,极为精细而充满了一种冷静的宿命感。多年来,他们的合作连魏斯的太太贝斯也完全不知道。直到1985年,他第一次把14年里画的这一大批画给贝斯看,把她惊呆了。美国媒体那几年对魏斯和赫尔佳之间的秘密关系渲染得相当热闹,那天偶遇魏斯本人,本想问问他这个系列的创作过程,林伍德在他身后紧张地连连对我做手势,后来才知道魏斯最讨厌人家问赫尔佳的事情。
魏斯生于1917年,我见到他的时候是他刚刚70岁,不过老态已经很明显了。看他的画,就知道他心态很老。那次见面后,很注意看魏斯的缅因时期的创作,对缅因有种近乎崇拜的感受,那是魏斯带来的,那种渺远、清寂、出世、孤独、离群、宿命的氛围很令我迷惑。我自己的背景完全没有那些元素,因此更加受到吸引,觉得奇特而喜欢。虽然艺术界有评论家说魏斯基本是个插***画家,我倒从来不在乎这种绝对化的评价,画是给人看的,给人感觉的,不是给评论家定调的。我喜欢魏斯,也就产生了一种对缅因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