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儒行》说:“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后来引申为“士可杀而不可辱”,意为,士子宁可死,也不愿受侮辱。士,后来亦演变为对知识分子的泛称。
不过,因为杀和辱的两种结果差别太大,如果二者选一的话,绝大多数士还是要选择宁可受辱也不去死的。真正做到“士可杀而不可辱”者不多,古有文天祥、方孝孺、左光斗,今有翦伯赞、傅雷、老舍等人,可谓凤毛麟角。毕竟,生命只有一次,脑袋砍下就无法再长,而忍辱负重,或可将来咸鱼翻身,至少也能苟活着。所以,许多强者都明白,士可杀,亦可辱,或以辱士为乐趣,辱而不杀,知道你也没有去死的勇气。
“秦皇焚旧典,汉祖溺儒冠。”这是一副古人的对联。“汉祖”即刘邦。《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不过,被他羞辱的士,还没有听说有一个自杀的。辱就辱了,听他骂两句也没啥了不得,从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也就是了,帽子脏了再换一顶。大丈夫能伸能屈,咱不跟一个流氓一般见识。
朱元璋没啥文化,典型的大老粗,心底的极度自卑往往转化为对文化人的刻骨仇视,常以羞辱士人为快事。危素是元末明初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家,朱元璋却没把他当回事。一天,危素步履迟缓地从大殿窗户下走过,朱元璋问:“外面来的是谁?”危素回答说:“是老臣!”朱元璋轻蔑地说:“我还以为是文天祥!”还有一次,从缅甸进贡一头大象,但大象表演效果不好,驯象人就禀报太祖说大象可能是忠于他的国王,怀念他的故土。朱元璋在朝臣面前耻笑危素说:“你还不如这头象!”下令“作二木牌,一书‘危不如象’,一书‘素不如象’,挂于危素左右肩”,以示侮辱。这个基因遗传到他儿子朱棣那里,更加变本加厉,居然把不肯写诏书的名士方孝孺一家十族900多口人杀掉,创造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历史记录。
要说搞文字狱,谁也比不过雍正,他以心狠手辣而著称。雍正四年,年羹尧被赐死,大学者钱名世因与年羹尧有诗词交往,以“曲尽谄媚,颂扬奸恶”获罪,被革去职衔,发回原籍。雍正亲自写下“名教罪人”悬其门。日后每月初一十五,常州知府、武进知县会到他家常州故居门前检查该牌匾是否悬挂。又命五位文臣写诗文声讨其“劣迹罪行”,文章全由雍正帝审核通过后,交付钱名世辑成专集,题为《名教罪人诗》,用上好宣纸刻印,刊行全国。
有其父必有其子。乾隆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自己爱好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组织编写四库全书;另一方面,他又特别喜欢羞辱士人。纪晓岚号称一代大儒,对朝廷忠心耿耿,活儿干得也很出色,可乾隆怎么对他呢?有一回,老纪很热心地为朝廷提了一点小建议,没想到乾隆当场翻脸,恶毒地羞辱他说:“朕以汝文字尚优,故使领四库全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对文坛领袖钱谦益,他也极尽讽刺羞辱之能事,百忙之中还不惜写诗辱钱:“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
平心而论,许多士子的受辱都是自找的。从历史经验来看,知识分子和强权者相处,要想不受辱,须做到两条:一是有趣,即充分运用自己的学识来服务、取悦主子,让他感到你有学问,有用处,谈吐风趣,举止不凡,还有点意思。二是识趣,就是一定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摆正位置,切勿自作多情,该说时说,不该置喙时,千万闭嘴。如果做不到这两点,那就远离权势,淡然世外,受辱的概率会小得多。所以,有个作家撰文人生三不交:不与贵人交,我不贱;不与富豪交,我不贫;不与官家交,我不辱。可谓经验之谈,既无杀头之祸,又无受辱之虞,何乐而不为呢?就像逍遥自在的陶渊明,但那得甘于寂寞,淡泊名利,也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摘自《杂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