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近年来，作为昆曲“义工”，白先勇不断游走于台湾和大陆之间，他率众打造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深受年轻人青睐。而他最重要的一项写作计划一一为父亲白崇禧写传却迟迟没有完成。在为父亲写传的过程中，白先勇搜集了几百张照片，从北伐战争到台湾的最后岁月，白先勇说，“这些照片很有历史价值，把它们串起来，就是我父亲的一生。”
从广州打到山海关
前不久是白崇禧120岁冥诞，3月7日，这位前将领在台北的墓园被台北市府指定为古迹，白先勇说，这一天，他盼了50年。
为“一代名将白崇禧将***影像纪念展”揭幕、举办主题为“父亲与民国”的读者座谈会、现身“白崇禧与二二八”学术研讨会……这一系列的奔波忙碌，使得已过花甲的白先勇再度回到儿子的角色。500多张老照片使得白崇禧和民国的那段历史再次被钩沉上来。
1963年1月，母亲去世后不久，白先勇赴美读书。在台北松山机场，白先勇戴着墨镜，身着白衬衫，灰色风衣，嘴角挂着微笑。而身旁的父亲，则穿着双排扣棉衣，依然一幅***人范儿。那是他与父亲最后一次合影。
人至暮年，妻子马佩璋离世，对白崇禧来说，可谓“天崩地塌，栋折梁摧”。母亲下葬后，白先勇按回教仪式走了40天的坟，第41天，便飞往美国。
告别前，父子二人“步步相依”，一直走到飞机的舷梯下。在一月的寒风中，历经沙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这幕场景至今在白先勇脑海里盘旋。50年岁月倏忽过去，当年的弱冠少年如今已逾古稀。
白先勇少时涉足文学，小学读完《红楼梦》，21岁发表小说，23岁创办杂志。稍长，又开始迷恋昆曲，“现在他要带我们进入更有深度的历史梦，就是民国梦”，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李欧梵如是说。
看多了出自他人之手的白崇禧传记，白先勇感觉一种扑面的陌生，立志要写出自己眼里的父亲。他搜集了500多张老照片，发现它们“完全可以还原当时历史现场。”
作为中华民国国民******一级上将，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以用兵机巧、谋略超人著称。他14岁考入陆***小学，18岁参加武昌起义、辛亥***，与120个同学组织了广西学生***敢死队，当时祖母叫家里两个伯伯去拦他，结果白崇禧把武器交给同伴，自己从西门悄悄溜走。
“这改变了他的一生。”白先勇说。
敢死队水陆兼程北上，白崇禧肩上荷七九步***一支，腰间绑着150发子弹的弹带，背着羊毡、水壶、饭盒、杂囊，身负重载，长途行***。抵达汉阳时，脚跟早已被草鞋磨破。
在武汉，白崇禧见证了民国的诞生，用白先勇的话说，父亲与民国有着深厚的“***感情”。
白崇禧成名在北伐，以副参谋总长名义担任参谋总长的职责。自1926年始，他指挥督战，历经两年的辗转周折，带着***队从广州—直打到山海关。《大公报》主笔张季鸾评论说：“广西***队之打到北京，乃中国历史上破天荒之事。”当年太平天国的两广***队只进到天津。
时年35岁的白崇禧自此登上戎马生涯的第一座高峰。民国的整个兴衰，他全程参与。白先勇称，父亲的一生，“至少在***事层面反映了民国的那一段重要历史。”
“小诸葛”与全程抗日
1937年“七七事变”后的十几天，在广西桂林一家小宾馆里，一个姓马的太太生了一个男婴，他就是白崇禧的第8个儿子白先勇。当时，在庐山号召抗日，地方***事领袖中，白崇禧第一个响应。
1937年8月4日，白崇禧飞赴南京，日本报纸头条随即拉出这样的标题：“战神莅临南京，中日大战不可避免”。当时，画家徐悲鸿有感而发，写下“雷霆走精锐，行止关兴衰”的条幅给白崇禧鼓气。
提起当年的父亲，白先勇满面温润。
“我父亲那时候有一个外号叫‘小诸葛’。他基本上是一个***事战略家，是一个儒将，既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可以驰骋沙场，带***打仗。”
抗日期间，白崇禧指挥过诸多著名战役：徐州会战一台儿庄大战、武汉保卫战、桂南会战一昆仑关之役、长沙第一、二、三次会战等。其中，尤以1938年台儿庄大战至为关键。
南京陷落后，国民***府首都迁至武汉，日本的下一个目标随即锁定那里。
“打武汉先要把津浦线南北打通，然后往西。打通津浦线，先要打徐州，徐州自古以来就是***事要地。”白先勇说。
日本派出了最精锐的两个师团。开战之前，和白崇禧飞到徐州。这是八年抗战期间关键性的一仗，要白崇禧留下来跟李宗仁共同指挥。
当时的徐州是第五战区，由李宗仁总指挥。白崇禧和李宗仁是内最具实力的地方***事势力，从广西开始，二人因合作无问而合称“李白”。
白先勇回忆道，“日本的***备远远超过国***。他们有飞机和制空权，并有舰队和制海权，陆***训练非常精良，所以是压倒性的，势如破竹。”
日本人企***以闪电战的方式三个月解决中国战场，家喻户晓的台儿庄之战其惨烈程度，后来被喻为“无墙不饮弹，无土不沃血”。大战历时16天，在方圆不足50公里的地域内，日***先后投入3万余人，国***投入约10万人。数量上虽占优势，但由于武器装备差，双方的力量对比仍很悬殊。
但是，出乎日***意料的是，他们最精锐的师团进到台儿庄的时候，竟然遭到国***的包围和重创，交战惨烈。***事家说，这是日本近代建***以来，最惨败的一次。
大陆为此拍了一部反映那场鏖战的电影《血战台儿庄》。白先勇称，“李宗仁选得一模一样。遗憾的是，父亲一点都不像。”
这一仗拿下后，武汉的学生跑到操场上庆贺，10万人游行。白先勇说，日***的锐气受到重挫，全国悲观的气氛一扫，士气登时提振起来，奠定了8年长期抗战的基础。
白崇禧和李宗仁一夜之间成了抗日英雄，他们的照片登上了《良友》的封面，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份生活类彩色画报，封面通常留给胡蝶、周璇等美女。其中一张照片上，满街游行的人群，高举李、白二人巨照，欢呼雀跃。
让白先勇黯然的是，“在大陆写的历史中，台儿庄战役没有提到我父亲，在台湾，对桂系也是很忌讳的，所以两岸的现代史都靠不住。”
台儿庄告捷，虽然日本人吃了大败仗，但国***的***备仍处于弱势。面对强势的对手，接下来该如何打？当时在武汉召开的最高***事会议上，白崇禧提出了抗日的—大战略：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以游击战辅助阵地战，对日本人作持久战。拖长补给线，消耗日本国力。
“我父亲之所以想出这一套战略来，是因为他研究各国战史。他研究过拿破仑，受到了启发：当时法国是强势***队，横扫欧洲，打到俄国的时候，俄国人就拿这个来对付拿破仑……我父亲受到这个战争启发，对付日本人也是这一套。”白先勇回忆说。
八年抗战，中国***队牺牲惨烈，官兵死亡达到300万。
“的确是血肉长城，因为中国人的***队是劣势。拿什么去比？就是意志力。”白先勇说。
广西人的蛮劲
从1944年到1949年，白先勇一家辗转来往于重庆、上海和南京，“全家两边八十多口人，一起跑。”
回忆父亲颠沛的一生，白先勇说，他最为快乐的时光也许是在广西。他记得，到台湾后，父亲与昔日的兄弟骄傲地谈论治理广西的六七年，隔岸思念那一碗香浓的桂林米粉，他把这称为“永远填不满的乡愁”。
在白先勇看来，父亲***事上的过人之处在北伐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但父亲身为一个现代化***官的才能却并没有用尽，治理广西是他比较“施展”自己才智的时期。“1931年至1937年，父亲领导建设广西，以广西一省为示范，实践了他的强兵之道。”
当时中国有两个省份自诩要做“模范省”，南方是广西，北方是阎锡山。在广西的白崇禧，出将入相，与李宗仁等一起使广西从一个组织散漫、民智闭塞的边陲地区，一跃而成为全国的“模范省”。
20世纪30年代，胡适在《广西印象》中记下了他游历广西的感受，国外甚至有人专门著书研究这段时期的广西，称为“广西模式”。
在台湾17年，白崇禧自称是“戴罪之身”，白先勇说，他能理解那时的父亲，就是一个“海外孤臣”。
“他整个一生都在为民国打仗，我想最后他不去美国，死于异地不是他的选择，他的选择是民国。他到台湾去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白先勇写道，“父亲在台时期，表面上享有一级上将的待遇，事实上暗地却遭到情报人员监控跟踪。父亲对此极为愤恚，曾密函诘问原由。”
白先勇说起全家被特务跟踪，“有一次看戏，看《红娘》，那部车子又来了。下大雨，三个人躲在里头。妈妈一看说：‘哎呀，难为他们了，你去买几张票，请他们一起去看戏吧，他们躲在外面挺难受的。’后来我就拿了3张票给他们，他们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后来还是跟我们进去看戏了。我父亲不会怪他们，他们也挺可怜的，苦差。”
白先勇的大姐还记得小时候吃饭爸爸突然让她背九九表，七六多少，八八多少，几十年了还做噩梦。“他很怕我们变成纨绔子弟不念书。”
1966年12月2日，73岁的白崇禧因心脏病突发逝世，医生研判，是***动脉梗塞。
“关于父亲死因，两岸谣传纷纷……谓受命令用药酒毒害父亲。此纯属无稽之谈。”
在一次演讲中，白先勇说“我父亲和***是瑜亮情结”，作家张大春随即在微博上回应：“不得不说，这话说得有点人来疯了。”
白先勇称父亲有很智慧的一面。“他的一生非常艰险，一个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但是很多地方他都睿智地避过了。”
桂林米粉是白家人的至爱，“因为肚子里都是乡愁”。白先勇投入昆曲《牡丹亭》8年，200场，千辛万苦，一关一关过，他称，“跟我爸爸很像，决不放弃，就是广西人的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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