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汤生(1941.7―2011.1)是Julian Thompson为自己起的中文名字,从字面上看港味十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朱汤生1973年率苏富比(SOTHEBY’S)拍卖公司进驻了香港,并在那年主槌了香港第一场中国古董的拍卖。那时的拍卖都在少数富人小范围中进行,场地局促,朱汤生站在拍卖台上,尽管头都快碰上屋顶吊灯,但英姿焕发。
这一情景是我在一张老照片上看到的,这张照片载入苏富比的史册,苏富比拍卖公司以此为荣。一个成立于乾隆九年(1744)的老牌资本主义公司,以其敏锐的商业嗅觉,在二百多年后率先进***香港市场并大有斩获,今天看来已近乎神话。
我可能是大陆去香港参加古董拍卖最早的人了,当时香港几乎不能用普通话沟通,我既不会粤语又不会英语,所以一进香港凡事用纸条开路,说不清楚就写。那时去香港什么都对我构不成诱惑,只有古董,尤其苏富比佳士得两家公司的拍卖预展,让我一天天地沉溺其中。那时展览没有柜台相隔,东西随意拿放,不受任何限制;展厅内人也稀少,没有工作人员打扰,安安静静地让我度过了心满意足的一天。
看过几次苏富比的拍卖,知道了台上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外叫朱汤生,中国陶瓷的世界级权威,一言九鼎。凡外国收藏家都听从他的意见。这让我新奇,一个外国人,怎样认知中国的陶瓷呢?
第一次与朱汤生先生正面接触隔着十几排椅子,他在台上执槌,我在台下忐忑不安地等待。我听不懂英文,被迫斜视看台侧面的记价牌。那时的拍卖很古典,每一件拍品都由其工作人员郑重其事地亲手拿上台展示,苏富比的人穿藏蓝大褂,佳士得的人穿紫红大褂;记价牌是机械的,如同机场接站牌子,不停翻落,变幻着数字。一个没有拍卖经历,听不懂语言,兜里又没俩钱,还想买一件价格不确定的东西的人,其紧张度可想而知。
我想竟拍的那件瓷器终于上场了,我的心跳有多厉害只有我清楚,跳得都有点儿难受了,我一只眼看拍卖师,一只眼看瓷器,一只眼看记价牌,有点儿忙不过来,我看着记价牌上是170,000元,战战兢兢举了一下牌,心中目标是180,000元,时间仿佛凝固了,令人窒息,我清晰地听见落槌敲击声,朱汤生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了句我能听懂的唯一一句英文:Thank you (谢谢),没等我反应过来,记价牌又连续跌落几声,令我心碎地停在了220,000元上。当时我的内衣立马湿透了,双眼湿润,觉得拍卖师真是伟大,杀人不见血。
这段往事后来在轻松的环境中我跟朱汤生聊过,两人开怀一笑。他肯定不记得这一幕,这样一件对他稀松平常的拍品他一生经历过不计其数,在外行人看来,他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洋人拍卖官,绅士般修养,什么时候都彬彬有礼,不温不火,愿意倾听,而回答问题总是不紧不慢的,直到你满足。
国外的拍卖师大都是拍卖项目的专家,不像国内,专家与拍卖师各司其责。所以拍卖师要交许多藏家朋友,切磋交流。一件古董的真假优劣往往在行家眼中也有分歧,评判标准差异大的惊人。朱汤生的业务水平堪称世界一流,几乎所有世界级的藏家都愿意听他的意见。即便如此,朱汤生按中国人传统美德来说,可称“虚怀若谷”。
有一次在香港苏富比公司的会客室里,他拿出一件永乐青花重器问我如何看,我以为这算一场考试。不鉴定文物的人不懂,人在重压之下技术会变形,说一些四六不靠违心话。我跟朱汤生说,这件东西真,没任何问题。他笑着对我说,几个大专家都说有问题;我依然坚持己见,并说出一二三。后来这件拍品顺利拍出,还创造了纪录。朱汤生事后跟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中国话,人会为名所累。
我原以为朱汤生不会中文,每次遇见他仅打个招呼问个好,后来时间长了,才知道他的中文不错,读比听好,听比说好,所以他只是不大爱说而已。一个英国人,如果不是中文专业,随意说中文算是个难事。其实,朱汤生早期在香港时也没机会说普通话,据说他还会说粤语,可惜我没听他说过。
自苏富比进***香港至朱汤生退休,他为此效力超过三十年。2003年,苏富比在香港隆重举办三十周年纪念活动,盛况空前,酒会上朱汤生如老骥伏枥,踌躇满志。那一天,我忽然发现朱汤生的头发白了,在我印象中好像是突然白的,回想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满头黑发。我以为外国人是不白头的,头发天生自来旧,不像中国人,少黑老白是个规律。我那天想的事今天可以说,就是要在这场纪念拍卖会上买得一件拍品做个纪念。
翻阅《香港苏富比三十周年》画册,你会知道有多少重器经过朱汤生之手成交的,他手中的拍卖槌可称金槌,在这支槌下诞生过许多中国艺术品的世界纪录。这本画册最牛的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值得一提的是,直至执笔之时,中国每个重要朝代的瓷器拍卖最高成交价纪录,皆由苏富比所缔造。
一个拍卖公司,在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古董最没人关心的年代(那时国内还在当中),直至古董已得到全世界及国内大亨们的关注,一个一个的世界纪录来自于朱汤生的槌声,这声音在朱汤生听来是个音节,在后辈人听来是个组曲。
2009年的春季和秋季,朱汤生两次来到观复博物馆参观。每次我都陪同他看完全程。在展柜面前,只要为看文物,他不惜单腿下跪接近文物,脸上永远保留着对文物的敬意。他对文物的判断丝毫不带金钱的意味,别看他是苏富比的拍卖师,但他从未说过这件东西如何值钱的话语,所有的问题都是专业的对话。
曾经沧海难为水。在金钱面前,朱汤生看过太多,拍卖场风云际会,龙争虎斗,过客匆匆。文物不言,却能看见人们为此的争斗。拍卖师永远高高在上,看着各色人等为一瓶一罐、一盘一碗火并,其目的或直接或间接、或高尚或平庸;但老成持重的朱汤生每当审视一番拼杀之后,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这东西是你的了!
尊重商业法则是苏富比在香港创下光荣业绩的根本,尊重中华文化是朱汤生发自内心真切感受。和朱汤生在一起,很能感受他那颗被中国艺术浸泡的心。他把自己称之为“瓷器的爱好者”,每每遇见中国陶瓷都孜孜以求,不以权威面目出现。他习惯以征询的口吻问话,探讨某一个专业问题,这种探讨的方式在国内专业界太少见了,所以让我每一次与他见面都获益颇多。
观复博物馆为祖国60周年举办了两个展览――《百盒千合万和》和《座上宾》,布置了一个场景供来宾留念。2009年10月12日,朱汤生最后一次来博物馆,在此我与他留下一张珍贵的照片。朱汤生当时已身患癌症,但我不知,长达近两个小时的参观,让我看到一个一辈子与艺术品打交道的人的虔诚;我让他坐在书案中间,俨然是主人;我坐在旁边,像是来与他聊天,我觉得主宾颠倒更能表达我对朱汤生的敬意。
15个月后,朱汤生西归道山,听到这一噩耗,我几近不能言语,从他的讣告中我才知道,这位我敬重的一辈子与陶瓷打交道的大家,早年却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最古老的国王学院,专业是数学和哲学。
(选自《人民文学》2014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