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1日,寒冷的黑龙江鹤岗滴水成冰,这是65岁老矿工陈福贵迎来的最残酷冬天。
一大早,他得知“矿上出事了”,让他内心忐忑的是,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平、和江都是“夜班”。但他不愿意往坏处想。希望如逐渐紧攥拳头中的细沙,一点点流散。他等不来两个儿子的任何消息。
三天后,“矿上”送来《工亡事故一次性处理协议书》,他随时可以在这份条款详细的复印纸上签字,并和这座他为之工作30年的老矿人财两讫。
晚上7点多,这个“泪哭干了”的家庭还没有吃晚饭,煤炉上的罐子里煮着粥。炉子里烧的是洗煤后剩下的煤泥,火不旺,且煤烟味道很重。“好煤都五六百一吨,烧不起。这东西便宜,120元~150元一吨,但热量低。”
“以前矿上也出事,那都是星星点点的,没想到这次这么大。”陈福贵说。
截至本刊记者发稿时,鹤岗1121矿难已致使107名矿工遇难,1人失踪。
生死85分钟
本刊记者获得的一份手写的《新兴矿爆炸事故救灾安排》记录,接到(瓦斯超标)通知的时间为1时20分,而信通站(井下通讯站)在2时45分的时候“响了”(瓦斯爆炸)。后又记录“现响两响,有人窒息”。按材料显示,从发现瓦斯超标到发生第一次爆炸,间隔为85分钟。
瓦斯是在采煤中遇到的最大麻烦。按照煤矿安全生产标准,便携式和“探头”式报警器,在瓦斯浓度超过1%时就会报警,浓度在5%~16%之间,氧气浓度达到12%以上,遇到高温火源会发生爆炸。矿难发生时,新兴煤矿在井下工作面有36名瓦检员,他们配备有便携式瓦斯检测设备,会在瓦斯超标时发出警报。另外,几经整肃之后,无论是国有大矿还是私营小矿,工作面都有“探头”与煤矿监管部门联网,一旦瓦斯超标,监管部门能在第一时间监控到。
根据地面监控获得的瓦斯、报警、断电时间电子数据,最早发现瓦斯超限的时间是凌晨1时36分28秒,地点在“113回风”,1时36分40秒断电。接下来的时间里,瓦斯超限和报警此起彼伏,各个工作单位相继断电。
瓦斯给新兴煤矿带来致命一击。按照标准程序,瓦检员是井下的最高安全负责人,“就是矿长下矿也要听瓦检员的”。如果瓦检员的便携式瓦斯检测设备发出警报,他的职责是向地面调度汇报,同时带领矿工撤到安全区域。
在矿难救援指挥部,本刊记者旁听到几位领导在谈事故的情况。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的一位高层领导称,他是在3时10分接到电话,“一接电话心想完了,死一个半个的不会给我打电话。”
矿难救援阶段,龙煤鹤岗分公司公布了初步分析,称“事故的主要原因是煤与瓦斯突出,事故发生地点为距地面500米的113队施工作业面”。龙煤集团管理层认为“瓦斯突出发生在岩石巷道”,瓦斯突出后潜行至数百米外的二水平钢带机遇火发生爆炸。
瓦斯突出是地质灾害。“瓦斯突出会有预兆,突出不是责任,突出后采取了怎样的措施,是要负责任的。”老瓦检员王***质疑。
新兴煤矿的老矿工王***告诉《望东方周刊》,正常情况下,从井下最远的工作面,升井需要1小时。一般会步行40分钟左右,选择乘坐钢带机。
按照矿工的安全规则,工作面断电后就必须立即撤往安全区域。
85分钟能不能让当时井下的528人安全撤离?
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宣传部部长张金光回应媒体质疑时称,在1时37分发现瓦斯与煤突出情况后,就已经断电撤人,因为矿工在不同的工作面,井下路况复杂,工作面距地面有很长一段距离,撤退需要一定的时间。
遗憾的是,死神已迫不及待。两声巨响之后,死伤遍地。罹难者一部分受到爆炸冲击,一部分一氧化碳中毒,搜救人员在数十小时之后到达时,他们“面色红润、身体微软”。
“不出事就是捡便宜”
煤城鹤岗,下井升井,这些人以煤为生。
老王家和大多数矿工家庭一样:男人在矿上干活,一干十几年;孩子上学;女人待业在家,偶尔在周围小矿做些零工。老王笑笑:“我和那些人(遇难者)倒班,要是我的班那就是我。”他努力回避着“死亡”这个字眼,瞥见电视中的矿难救援镜头,他的笑容顿时僵硬。
他向本刊记者介绍说,鹤岗地下煤层有很多层,是“锅底状”的煤区。出事的新兴矿位于锅形侧面,原来叫兴山矿,是1917年就开始开采的老矿区,一直没停过产,2003年“破产”,一部分工人按工龄实行一次性“买断”,一部分人与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新兴煤矿重新签订劳动合同。
煤城鹤岗原名兴山市。兴山,得名于清代最先在此开矿的兴华煤矿公司,简称“兴华矿山”,此次发生矿难的新兴矿前身即为已经开采90多年的老兴山矿。和中国众多资源型城市一样,鹤岗也是“先有兴山矿,再有鹤岗市”。
“大矿挣得比小矿少,但能混个老保(退休金)。”老王和众多矿工一样,摒除了煤矿规模的概念,将国有煤矿称为“大矿”,非国有煤矿看作“小矿”。他戏称自己是“煤黑子”,原因是吐口痰都会是黑的。他悲观地认为自己“除了干这个,别的什么也不会干”。
新兴煤矿每年核定产量是145吨,每个月12万吨至125万吨的实际出煤,每天约4000吨的“出货”量,被严格的考核制度逐层传导到每个矿工。“煤就是钱,你要不停地采。”按劳付酬的“计件工资”让各个采煤小组有了参差不齐的工资水平,井下一线工人的工资在1000元~2300元不等,其他辅助工种则低至600元。
黑班白班、大班小班的轮回,但老王觉得那些“下井时抄一条安全规则”的繁文缛节、频繁得走马灯似的监察也流于形式,“重材料,轻现场”。文化程度不高的老王认为矿工最需要是给他们时间模拟演练,“有些矿工其实就不会用自救器,按照道理,自救器会为遇险者提供40分钟的宝贵时间。”
“要是来人检查,会有通知到井下。”他指责,“不出事就是捡便宜。”
“暴露出很多问题”
2003年,鹤岗矿务局下属的9家国有煤矿进行整合,成立鹤岗矿业集团。2004年,黑龙江省四大煤城的鸡西、鹤岗、双鸭山、七台河的4个矿务局组建黑龙江龙煤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简称龙煤),鹤岗矿业集团整体划归龙煤集团,成为黑龙江龙煤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鹤岗分公司。
工商资料显示,该公司注册资金为65.3453亿元,其中黑龙江龙煤控股矿业集团有限公司为控股公司,持股比例超过81.9578%。
龙煤组建后,积极筹划上市。鹤岗市国土资源局地籍科工作人员向本刊记者透露,“筹备多年了,成立就摸底,一直在筹备上市。”龙煤上市工作组已到鹤岗市国土资源局清查土地等财产,大部分不良资产已被剥离。剩余资产包括土地将以“作价出资”的方式转变成上市公司中的国有股权。
遭遇两次大规模的矿难,致使龙煤的
上市计划严重受挫。
相同的记忆挥之不去。2005年11月,龙煤旗下的七台河分公司下属东风煤矿发生特大煤尘爆炸事故,致使171人遇难。次年6月,***对七台河特别重大煤尘爆炸事故作出处理,一位副省长因负有领导责任被记过,黑龙江省***府向***作出深刻检查。事发两年后,在时任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的过问下,直接责任人获刑。
11・21矿难发生当天,龙煤集团撤销新兴煤矿矿长岳超胜、分管安全生产的副矿长刘宗团和总工程师董钦奎的职务。
国家安监总局副局长、煤监局局长赵铁锤在听取龙煤鹤岗分公司情况汇报后,直陈这位经理级人物避重就轻,只讲救援不讲矿难原因,指出新兴煤矿在管理上“暴露出很多问题”。
鹤岗矿难发生第二天,黑龙江省***府在鹤岗市召开全省安全生产紧急电视电话会议,省长勇敢担责称“我负有重要的领导责任”,“不能为了经济发展,就用矿工的生命安全,换取带血的GDP。”
***或立包括中纪委、最高检等部门63人在内的事故调查组。事故调查组组长、国家安监总局局长骆琳说,根据“11・21”特别重大瓦斯爆炸事故现场初步分析认定,这起事散由于井下施工的三水平探煤巷发生煤与瓦斯突出,引起风流逆向,突出的大量瓦斯进入二水平进回风大巷,遇火发生瓦斯爆炸,波及全旷井。
他直指“11・21”矿难“是一起责任事故”,并指出该矿采掘布置不合理,井下现场管理和劳动组织混乱,井下应急处置措施不当,在大范围瓦斯超限并达到爆炸界限的情况下,未果断实施全矿井停电撤人。
“停产令”禁不住的大煤矿
煤城鹤岗原有小煤矿200多座,多属集体、股份或私营性质。经过近一年的整顿,除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下属的9座国有煤矿外,还有小煤矿约100座。
本刊记者获得的2004年兴山煤矿(后改称新兴煤矿)煤炭生产许可证副本显示,该矿设计能力为120万吨/年,有效期为2004~2020年。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网站称,现在新兴煤矿的核定产量为145万吨/年。
9月24日的《鹤岗矿工报》的一篇报道称:9月23日,新兴煤矿实现开拓(开采矿下岩石达煤区,开辟采煤通道)进尺7200米,提前100天完成全年任务。
超额完成任务的喜悦完全有可能走向另一面,虽然没有专家给出其中的逻辑,但一个事实就是,1时36分28秒最先接到瓦斯超标报警的就在开拓113作业面。
在11・21矿难之前,见到的多是对煤矿业的监管与整肃。
根据了解,黑龙江煤矿安全监察局鹤滨分局是新兴煤矿的主要监管机构,新兴煤矿的瓦斯探头先联网至鹤矿监控系统,然后专联至鹤滨分局。如果新兴煤矿存在瓦斯超标,鹤矿分局和鹤滨分局的监控系统将在第一时间接到报警。
知情人向本刊记者透露,如果探头瓦斯超限报警被鹤滨分局记录,将会处以2000元~3000元的罚款。为杜绝探头瓦斯超限报警,新兴煤矿在矿难之前存在个别探头被人为处理,如将探头放置在通风良好的地方,或者人为堵住敏感区。
本刊记者调查获知,黑龙江煤矿安全监察局鹤滨分局在2009年的第三季度就对鹤矿集团9处国有煤矿、鹤岗市35处地方煤矿进行重点监察。其中在9月14日至23日,还曾经按照省局《关于开展瓦斯治理为主要内容的专项监察的通知》要求,对新兴、峻德两处高瓦斯矿井进行瓦斯治理方面的专项监察。
2009年第三季度,对龙煤控股有限责任公司鹤岗分公司定期专项监察矿井就达9矿次,鹤岗地方煤矿8次,发现各类安全隐患和问题278条,下达***文书96份。责令停产矿井4处,其中就包括国有重点新兴煤矿、鹤岗市腾跃煤矿、群贺煤矿和恒达煤矿。
而实际上,新兴矿并没有停产。多数职工肯定地告诉本刊记者“没停过”。
缘何被叫停的煤矿继续生产?置上千矿工于险境?
鹤滨分局局长苏晓波告诉本刊记者:“确实下过责令停产的文件,他们不停,我们只能向上汇报,我们也没办法。”关于新兴煤矿是什么原因被责令停产,苏晓波则表示不能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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