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21条小生命在人间匆匆走一遭,无人再愿提及;背后是地方风俗与潜行规则的存在,而“头疼医头”的应对方式不免有“矫枉过正”之嫌
《财经》记者 朱
清明时节雨纷纷。传统悼亲之节,21名幼小亡灵却无人祭奠。这些不幸的婴儿尚在襁褓时便已早夭,遗体未得安葬,嗣后竟曝于郊野。
发生在鲁西南济宁市的21名婴儿遗体被弃事件,冲击的不仅是人伦常情。在***通报中,此事被定性为“造成严重社会影响的事件”。据称,这些婴儿都是在当地颇有口碑的济宁医学院附属医院(下称济医附院)内病亡,而遗体被弃则是该院太平间工作人员私自所为。
事件发生后第三天,济宁市***府即宣布调查结果,相关的责任人亦受到了相应处理。事发一周后,《财经》记者遍访济宁***府各部门,此事已无人再愿提及。
河中死婴
在济宁城东部, 府河自南向北穿城而过。这条不算宽阔的河流因为早年的污染,已不再是水源地,而厚积的淤泥也使其无法再承担航运之责。
府河的南段,有一座打通济宁市南外环路的府河桥。这里已属于济宁城郊,即使在白天,河两岸除了三三两两的植树工人,亦难寻人迹。
刘敦建的小屋位于府河桥头,这位49岁的当地人两年前承包了桥下一片水域,用来圈养2700多只白鹅。他和一名合伙人常年住在小屋里,每天上午八九点钟起床喂鹅。
3月28日上午9时许,如往常一样,刘敦建来到河边查看,发现围栏出现一个破洞,十来只鹅已钻了出去。他忙着往回赶鹅时,看到河边漂着几个塑料袋。
“里面露出来小胳膊,当时远看,还以为是玩具呢。”等塑料袋捞上来后,刘敦建被吓着了:里面是婴儿的尸体。
据刘敦建称,他当时捞上来的几个塑料袋中,共装有七八具尸体,“有的袋子里装着一具,有的装着两具。”刘敦建不知所措,赶忙打电话报警。
随后警车来到现场。打捞持续,当天共捞出11具婴儿尸体,有些遗体已经开始腐烂。
次日,接到通报的济宁市卫生局,也派出工作人员,参与搜寻。“俺撑着放鹅的小船,带一个卫生局的人由南至北找了十来里地,又找到好几个塑料袋。”最终,河中共捞出21具婴儿尸体。
很快,这件事便经由周边的村民传播开去。离奇的被弃事件引发种种猜疑。有传言称,被弃的都是流产婴儿,可能因为产前检查时,被查出是女婴或有先天疾病;有说法认为这些婴儿是流产或病亡后,被医院当做医疗垃圾随意处理;更有人猜测此种令人发指的行为,是人贩子所为。
但刘敦建证实,这些说法所言为虚。他说,警察最初以为发生了刑事案件,但在查验现场和婴儿遗体后,初步认定这些婴儿都属病亡。“别说警察能看出来,就连俺都能确定。”刘敦建说:“这些尸体都有针眼等明显的***痕迹,而且基本上完整。”
根据刘敦建描述,有几名婴儿的腿上戴有塑料标牌,标注着出生年月、病床号、入院时间等信息。“好像还有父母姓名,但因为字迹有些模糊,再加上写得潦草,俺也没有完全看清,只记得有的牌子上写着2009年11月。”
根据刘敦建所见,21具婴儿尸体中,大约有九名男孩,四名女孩,另外一些婴儿裹着“尿不湿”,无法辨明性别。
根据济宁***此后披露的信息,3月29日,济宁市卫生局、市公安局等部门成立联合调查组,赶到事发现场进行了实地调查,并收集了脚牌等证据。调查组根据相关信息进行排查,最终查实,在带有脚牌的八具婴儿遗体中,有三名生前曾在济医附院儿科就诊,属病情危重,***无效死亡;另有5名婴儿的脚牌亦属于济医附院,其他13名没有任何信息的婴儿遗体情况则仍待核实。
4月8日,《财经》记者从济医附院了解到,现已证实所有21名婴儿生前都曾在该院就医。此前济宁市卫生局已从医院调取这些婴儿的病历,并进行了查验。济医附院***书记陈东风否认了21名婴儿遗体中有流产婴儿的说法。
谁在遗弃
济医附院位于济宁市繁华的古槐路上,在当地人心目中,这家医院的地位颇为特殊,它是当地人首选的就医场所。
该医院前身为中国红十字会济宁分会医院,成立于1951年11月1日。此后数十年间,这家医院历经数度合并和改制,直至1987年3月,医院改名为济宁医学院附属医院,直属山东省卫生厅和济宁医学院。随后规模不断扩大,最终成为一所现代化的大医院。
据公开数据,至2008年,济医附院的医疗用房面积达到12.6万平方米,开放床位1751张,资产总额9.3亿元。医院共有职工1985人,当年门诊量达到82.6万人次。
除了医疗条件颇为先进,济医附院的“单病种限价”等改革尝试,曾得到卫生部肯定并推广。另外,从2005年开始,该院每年还免费***100名特困家庭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医院虽然地处鲁西南一角,但是声名远播,就连河南等地的患者也有很多跨省前来。
正因为口碑一向良好,当21具婴儿遗体被确定来自该院时,在当地引发不小震动。
均为50来岁的朱振雨和王治***两人,在济医附院太平间工作,而医院***书记陈东风受访时则介绍他们是“临时工”。据《财经》记者了解,医院太平间由于性质特殊,偏于西北一角,许多医院老职工虽知道其位置,但从来没有进去过,而朱、王二人在此工作多年。
由于太平间归属医院后勤处管理,后来“弃婴”事发,该院后勤处正副处长双双离职,被追究疏于监管之责。
按照济医附院太平间管理规定,尸体停放要凭病人最终诊治或抢救科室值班护士填签的停放通知单接收。无名尸体则由所在科室及时向医务科汇报,写出死者的有关情况介绍,并由医务科通知保卫科报案,以便及时处理。未得到***门处理意见前,医院除了妥善保管好尸体,并无处理任何尸体的权限。
据陈东风介绍,医院经常会发现被家长遗弃在角落的婴儿遗体。按照规定,这些遗体在登记后应报公安机关备案,并暂时存放在医院一段时间,后集中送到殡仪馆火化。陈东风说,2009年该院以此方式共处理了15具被弃的婴儿遗体。
朱振雨、王治***被***认定为私自处理21具婴儿遗体。济医附院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称,当地风俗,家长一般不亲自处置早夭婴孩,而是委托他人代为处理。处理的方式大多是运到僻静之处掩埋。这种地方风俗,被认定为事件发生的根源。据***说法,此次事发是朱振雨、王治***所雇之人未将婴儿遗体掩埋好而被人发现。
陈东风称,目前不能确定两人此前是否使用同样手法处理过婴儿遗体。“案件仍然由公安机关在调查”,陈东风说,当被抛弃的婴儿遗体被发现后,医院曾询问过朱、王二人,他们一直没有承认是自己所为,“最后是公安机关调查出来的”。
处理这些病亡婴儿的价格,“可能也就一两百块钱。”有医院内部人士推测,因为当地风俗的缘故,两人不会向家长收取太高的费用。
这两名太平间工作人员,与病亡婴儿家属口头协议的具体内容,目前无法得知。济宁警方一直未就此事透露更多细节。
4月7日下午,济医附院召开全院职工大会,院长武广华在会上致歉并检讨。据武广华称,4月5***与山东省卫生厅、济宁市相关负责人曾前往北京,向卫生部通报事件进展以及调查情况。
婴儿遗体被发现两天后,3月30日晚间,济宁市***府通报称,经济宁市公安、卫生部门联合调查认定:朱振雨、王治***两人,私下与病亡患儿家属达成处置遗体的口头协议并收取费用,随后雇人将遗体偷运至府河附近处置,因遗体未掩埋好造成外露被人发现。“该事件的发生,暴露了济宁医学院附属医院管理方面存在的严重漏洞。”
朱振雨、王治***两人被济医附院开除,目前处于警方治安拘留状态。
无名婴儿
4月1日,山东省卫生厅通报,对济医附院给予全省通报批评,并“责令其深刻反省、限期整改”。
济宁市对此事件的处理结果是:济宁市卫生局负监管不力职责,责其向社会表示真诚道歉;济医附院副院长牛峰海负领导责任,院方已责令其停职检查;负直接领导责任的济医附院医院后勤处处长李鲁宁、副处长何昕予以免职。
实际上,除了对婴儿遗体被弃事件本身展开调查,济宁市的其他善后工作也渐次展开。
济宁市***府要求,立即对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尸体处置等工作进行全面排查。济宁市委宣传部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此次排查中,尚未发现类似问题。
此外,济宁市环保部门表示,府河的水质经检测,未因婴儿遗体造成污染,而济宁城区及周边县市区全部以地下水作为饮用水源,不会对正常饮用水造成影响。
伴随调查结果公布,种种传言逐渐消散,但事件影响已晕散开来。山东省卫生厅要求以病亡婴幼儿尸体处置为重点,全省各级各类医疗机构展开全面检查。对于病亡婴幼儿尸体,要求按照《殡葬管理条例》和《山东省殡葬管理规定》等规定,由家属进行处置;对于无主或者被遗弃的病亡婴幼儿尸体,医疗机构则要坚持公益性质,承担处置工作。
调查结果公布后不久,济宁市***府法制办亦开始牵头制定相关规范性文件。4月3日,《济宁市医疗机构病死婴幼儿遗体处理暂行办法》(下称《暂行办法》)被公布,这也成为中国首个针对病亡婴幼儿遗体处置的专门性规定。
弃婴事件的发生,背后是地方陋俗与潜行规则的多年存在,而地方***府这种“头疼医头”的应对方式,虽然快捷,但不免有“矫枉过正”之嫌。
《暂行办法》规定了病亡婴幼儿遗体应当由其监护人妥善处理,而医疗卫生机构对病亡婴幼儿遗体的接收、转运、保存、处置等流程,亦同时作出明确规定。
《暂行办法》还要求,对医疗卫生机构及其他场所查不到监护人的病亡婴幼儿,或监护人无经济负担能力的病亡婴幼儿,其处置过程中发生的费用,纳入各级***府财***支付的范围,即公共财***埋单,以防范类似从病亡婴幼儿遗体处置中牟利事件的发生。
这个办法,能否改变在当地医院事实上潜行多年的陋俗,尚须以观后效。
21具河中发现的、被抛弃的婴儿遗体,目前已经被火化。他们的父母最终没有露面。根据《暂行办法》,无法找到婴儿遗体监护人的,火化后骨灰不予留存。
这21条小生命就这样在人世间匆匆走完一遭,最终连名字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