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浒传》里,懂得有交椅一说,但究竟是张什么样的椅子,为什么叫“交椅”而不叫别的,通常囫囵吞枣地一目十行带过,并不会作过多考校。其实,交椅的交,即交叉;而交叉的目的,为了折叠,不过如此罢了。所以,有些事情,朦胧着,倒好,弄明白了,不免扫兴。一想到忠义堂上,摆了一百零八张马扎,那土得掉渣的场面,顿时令人生出威风扫地之感。
后来,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玉麒麟卢俊义说啥不当第一把手,为什么豹子头林冲对把他排到什么名位上不在乎,为什么小旋风柴进推三阻四地不肯贸贸然地入伙?敢情这些人,虽然上了山,对于交椅的感情,不如那些农民弟兄看得重。说来说去,若按的阶级分析观点,大概这帮北宋时期的有产阶级,颇不把这些出身好、成分好的工农同志放在眼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肯定不屑于跟草莽英雄为伍。另外,也应该看到,卢俊义、林冲、柴进,与那些落草为寇的土包子,打家劫舍的流氓无产者不同。他们曾做过大官,曾当过贵族,曾带过兵马,见识过帝王排场,皇家气象,觉得这种小儿过家家式的排座次,争交椅,不过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大老粗们的自得其乐罢了。
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交椅情结,具有农民意识的人更热衷些。
这样,便能理解黑旋风先生,发现一张折叠椅上面贴着的纸条,写有“李逵”二字,那份兴高采烈了。那第一把交椅,是黑三郎坐,还是卢大官人坐,对他来说,便十分关心。在中国,凡处于文化弱势的统治阶层,无不对于知识分子存有先天的拒绝和排斥心理。所以,苦大仇深的他,跳出来,担纲主演了一出交椅保卫战,一点也不奇怪。
三打祝家庄后,按晁天王弥留时的约定,应该是捉住史文恭的卢俊义为寨主才是。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初尝头把交椅甜头的黑三郎自己也变卦了。看来,古往今来的交椅情结,无不与个人利害有关。
外国人好像不怎么讲究这方面的学问。在美国南达科他州拉什莫尔山国家公园里,刻有几个类似中国乐山大佛的总统头像。这事倘若放在我们这里来做,从立项开始,到雕刻完成,不知要开多少次会,拟出多少方案,刻谁,不刻谁,先刻谁,后刻谁,谁在谁的前头,谁在谁的后面,不知要费多少周章?在美国,刻这几个总统头像,其中虽因经费和二战耽误了不少时间,但人家好几十个死去的和仍健在的总统,就选了这几个刻了,也没有因此定出这几位是一级总统,剩下的便是二级总统这一说。座位感或第几把的交椅感,没有我们这里强烈。刻在那儿的是总统,没有刻在那儿的,也仍旧是被美国人尊敬的总统。甚至水门事件被弹劾下台的尼克松,死后的哀荣,不也照样庄严肃穆?
由此可见,交椅这东西如此深入人心,阴魂不散,一定要排出座次的行为,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也是农民最乐意干的事情。因为历朝历代的农民***,都是一呼隆地揭竿而起,谁不比谁多一块,但谁也不比谁少一块,只有经过造反,起义,失败,成功,转战,流亡,内哄,互斗以后,才逐渐形成领导集体和领袖人物。于是,权力的分配就体现在排交椅的座次上了。这种水泊梁山式的谁坐头把交椅,谁坐二把交椅,甚至火并,甚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绿林气息,由来以久,深入人心骨髓。
有交椅者,怕失交椅;无交椅者,想得交椅;坐在前面交椅者,担心坐在后面交椅者挤掉他;而坐在后面交椅者,又无时不刻地想干掉坐在前面交椅者;压根儿没有坐交椅希望者,也不甘心永远不得交椅坐,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夺一把交椅;以为自己应该有交椅可坐者,更是火急火燎地做着交椅的梦。
呜呼,一把交椅,可把我们这些江湖好汉折腾得天昏地暗而且没完没了啊!
(摘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