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每一个人都曾有过逃避俗务纷扰,以某种方式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愿望。这无可非议。古往今来,隐者多矣,但是隐得逍遥自在、隐出一套炫目诱人的“隐逸哲学”,并因隐逸而名震千古者不多,庄子是一个。
先从《庄子·秋水篇》中记载的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说起:“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数百年后躬耕于南阳的诸葛孔明也遇到了同样的事,因有贤名而被统治者注意到,最终经“三顾”而出仕。那么庄子是什么反应呢?“庄子持竿不顾”(他竟然持竿不顾!何其“无礼”。又何其淡定洒脱)。然后他继续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三千岁了,楚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殿堂上祭奠着。如果你们是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为了留下骨骸而显示尊贵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行呢?(“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两个问句其实是庄子给来者下的套,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于涂中。’”
于是庄子顺理成章地打发二人说:“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你们走吧。在“富贵的牢笼”和“贫穷却自由”之间,我选择后者。
也许有些人会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因为逻辑上就有说不大通之处:既然庄子你选择了隐逸,那你为什么不隐得彻底一些。反而还隐出了名,以至于被当权者注意到呢?那样不是很危险么?君不见后世狂生嵇康不就是因为隐得不彻底而被杀头的么?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这里真假问题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透露了庄子隐逸哲学的一个诗意入口,从中我们看到,高贵的隐逸不求身外之富贵,唯求生命的自由。
时隔两千多个春秋轮回,又有两个“出名的隐者”与庄子遥相呼应。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则新闻。标题是:“北大博士夫妇退隐深山二十年”,讲的是1989年后,北大哲学系博士王青松及其任职北大英文教师的妻子。弃职遁入河北深山老林,和泥筑屋,自耕自足。过着原始^般隐居生活迄今逾20载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我们探讨在当代过隐逸生活可能性的极好案例。王青松夫妇放弃的是在一般人看来很光鲜的北大教职,虽然代价比不得庄子故事中“愿以境内累矣”的高官厚禄,但也足够博几个头版头条了。他们与别的农民不同,他们拒绝使用化肥、农药和机械,尽最大努力保持自然原貌。虽然这样做很不经济,造成他们“经济拮据”,甚至接受过“朋友、学生的资助”来维持生活。但是当事人觉得这样值得。
可是既然隐居生活这么洒脱,为什么时隔二十年之后,王青松要主动找到媒体报道自己的事件呢?
答案是,为了出名。
“我以我们二十多年的探索过程为基础。创作一部书,暂拟书名《新桃花源》。或叫《原生态》。”王青松又说到:“我找师曾弟(报道他们事件的知名记者唐师曾是王青松师弟)的最初动机,也很卑鄙,希望借他的大名。为这本书做点宣传。”我猜一定有人对他们进行这样的怀疑:你们这二十年的隐居生活是否是一种特别的秀呢?一种漫长而低效的营销策略。为的就是求取写作之功。隐者之名?
《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按照这个说法,庄子和王青松夫妇都不是圣人,因为他们都很有名。因此,他们都是伪隐士,不值得赞赏,是这样么?
如果这样追问下去,我们就又落入了庄子的一个圈套:“逐万物而不反。”把关注点放在外在事物之上,忘记了返回自我,庄子在历史的旷野中只会给这样的人以轻蔑的嘲笑。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我们应该记住庄子说的这句话。人不能说服和改变世界,但能说服和改变自己。他们的故事,衡量着我们改变自己的限度。拷问着我们追求自由的可能性。相比之下,他们隐得无名,或者隐出了名,抑或是隐得半有名半无名,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