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在A城。距离胭脂路118号的生活有六年的时间。我总是不知道那段经历是否真实。很多的时候,生活真的一如梦境。
六年前的八月,我租的房子在胭脂路118号。这是一座老式的房子,大概建于上个世纪的一二十年代,两层,木制结构。楼道很窄,伸出双手就可以碰到两边的墙壁。走在这样的过道上,地板会发出“吱吱”的声音。阳光晴好的时候,光线会从人字梁的屋顶上漏下来,空气里的尘埃清晰可见。
我正在收拾房间就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阵阴冷的风中夹杂着香气扑进来。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20岁左右,身材匀称,双眸如水,脸颊却苍白得让我感到恍惚。她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朝我淡淡地说:我叫海蓝,住在你的对门,以后多照顾。说完,如风一般闪进了她的房间。
彼时,我在D城师从一个叫君生的近80岁的老头学习陶瓷雕塑。他住在城南一条老式的弄堂里,有青苔的石级,旁边低矮的房子青砖碧瓦,檐角有些***腾的装饰。门是木质的,被风雨冲饰得有些泛白。这样的房子已不多见。我有隔世的感觉。
每天早上,我挤606双层大巴去他的工作室。我用刀削着泥巴,刻成人或动物的样子。晚上,我在租住的房里,看一本《一瞬间就遗忘》的书,这是一本欧美经典的灵异小说,里面有吸血鬼和吃人的甲虫……我喜欢里面的故事。彼时,对门好像在循环播放《明月千里寄相思》: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细细的声线如泣如诉,水洗一般穿透夜色,附着在我的四周。
第七天晚上,我刚用钥匙开门,突然感觉身后有人喊我君生。回头一看,海蓝不知何时风一样站在我的后面,眼里全是泪水,喝过酒的样子。她问我,君生,可以到你那里坐一下吗?夜很深,我有一些犹豫。她继续说:君生,你为什么不为我留下来,还爱我好不好?她不停地唤君生的名字,我想她应该是爱一个叫君生的男子。我想起我的老师也叫君生,不禁暗自称奇。一个20岁的女子总不会喜欢一个80岁的老头吧?!
一分钟后,她就坐在我的房间里,目光游离,然后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君生,君生,其实是你背叛了我。然后她像一棵被风吹过的树苗一样倒在我的床边。间或,她又像醒了似地朝我笑笑说:一个人如果一心一意地等待一个人,最后是否会等到?
良久,她才醒来,然后不好意思对我说:君生,我要回房间了。我知道她是真的醉了。
每天,我还是继续去君生的工作室。我渐渐发现他的生活也有一些怪异。他是那种很悒郁的人,好像藏着很多的心事。每次,我们休息的时候,他总要去他的另一间工作室,但他从不让我进去。忽然一天黄昏,他似乎有点兴奋要我去他的那间工作室,他说要让我看看他毕生的一件得意之作。房间很小,中央是一座大型的女子雕刻。那座雕刻让我大吃一惊,竟然和海蓝那么相像。君生说的话像一点点坠落的心:“很多年前,我喜欢的一个女人。我以为我会忘记她,其实我一直忘不了……”雕像的后面刻着一行字:献给海蓝。
那时已经是12月,室内的温度在黄昏的时候总是降得很快。看到那座雕像的时候,我才觉得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过海蓝。
第二天清晨,我问房东对门的女子这段时间是不是搬走了?房东很诧异:对门?对门自从1948年8月以后一直就不再有人求租。房东边说边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门。一股糜烂的味道鱼贯而出,阳光透过布满尘埃的窗玻璃有一丝耀眼……
我知道了发生在胭脂路118号的一段旧事―――一个叫海蓝的歌女爱上了一个叫君生的陶艺家。彼时,君生29岁,海蓝19岁。而君生的父亲是江南年代最久的“瑞福祥”的绸缎庄主,是商界名流。怎可以让儿子爱上一个小歌女?于是,一对情侣来到了D城。但如火如荼的爱情并没有持续半年,君生就收到父亲病危的来信。临行的前夜,他对她说会很快回来。可是一月后,他杳无音信。她去找他,远远地看见君生和他身边的女子相依相偎的样子。他并不知道,她所看到的男子只是他孪生的兄弟……她回到D城,开始沉迷于十里洋场。
她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父亲称病是骗他回来完婚,而他心里是容不下别人的。新婚夜,他在逃婚的路上遭遇车祸,等他从医院出来,奔向D城已是一月以后,他打开胭脂路118号大门,看见了她的背叛……
她死亡的消息是在那年八月的一个晚上传出来的,因为她房间里的腐烂味道飘满了楼道。关于她死亡的原因,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被杀,因为她的背叛;一是说自杀,因为她觉得有愧。
房东为我打开另一间房门时,我看见桌上的玻璃板下夹着一张老照片:双眸如水的她靠在一个男子的边上,一如我初见时的样子。我可以清楚地发现那个男子极像青年时期的君生。照片上还有一行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迫不及待地去找君生。城南在清晨的阳光里尘土飞扬,一栋栋建筑物平地而起。一瞬之间,城市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我很不解。当天,我便离开了D城。
后来,我偶尔翻阅一本D城的地方志:城南早在7年前就因为建高新工业区被铲为平地,那条石级的小巷也在8年前就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