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7月,在反右斗争如火如荼之时,在一次座谈会上罗稷南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问题: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长期以来有人对此存疑。本刊转发黄宗英文章,见证这段对话的来龙去脉,还历史本来面目。
鲁迅之子周海婴在《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中写到,1957年罗稷南在一次座谈会上向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疑问: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不料对此却十分认真,深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这段"罗毛对话",我是现场见证人,但我也想不起有哪一位还活着的人也听到这段对话。我打电话给我熟悉的律师,简要地叙述了当时的情况后,问他:"如果我写出自己听到这段对话,将与海婴所说的分量不同,因为我在现场;如果没有第二个人说他也当场听到,那我岂非成了孤证?若有人提出异议,我又拿不出任何旁证,那么在法律上……"那位律师说:"正因为当时在场的人如今大概多已不在人世了,你就更有责任写出来,留下来。你又不是在法庭上,你先把你看到听到的事实写出来再说。"于是我就到处求助,希望有更多的文字资料校正我的遥远记忆,以期尽可能准确地表述这场短暂又撼人心魄的"对话"。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对话"给我的震颤,提起这件事,我血液循环也要失常。
作为经历过旧社会的演员,我曾在黑暗中憧憬、追索、企盼、等待,并一厢情愿就全心全意跟定了***,那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初期,我所有的工作总结,年终鉴定,第一条就是听***的话。那怕是在某个早晨,我们突然发现报纸头版头条大标题《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把我吓懵了时,也是如此。(赵丹踏上26路车往徐家汇去电影厂时,售票员悄悄问他,"侬呒没进去啊?!"---我们本来还以为深受欢迎的影片可能荣获"奖章"哩。好在当时有于伶同志上门来开导,而黄源同志更常与阿丹对坐,一根接一根抽烟,黄源制服前襟落满了烟灰,显然领导人的思想负担比我们还沉重呢。)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们和***不隔心,还是一门心思想为人民拍出好影片,只是……只是到反右时,***内传达大鸣大放是引蛇出洞,是阳谋不是阴谋,我才头一次陡地感到自己的心结凌挂霜了。那以后……那以后我才开始对***治有了神经兮兮的一面,虽然依然糊里马虎至今。
言归正传。1957年7月7日,忽传晚上要见我们。反右已风起云涌,我忐忑不安想请假不出席,怕的是会被点名发言。阿丹说:"宗英你怎么啦,虚汗淋淋的。"当时我预产期将到,我答:"孕妇可能特别敏感,我害怕……"及至我们被领进一间不太大的会场,只见一张张小圆桌散散落落,一派随意祥和气氛。我们电影界的人扎堆坐在迎中门方向的两三张小圆桌边。50年代领袖接见并没有严格的规定安排。我回忆不起是怎样坐到电影界桌边的。在去年(2001年)中国电影艺术资料中心为庆祝***的诞辰80周年摄影***片展览的版块上,我看到1957年夏天赵丹和我坐在身边的中景照片;而此番动笔前查到《光明日报》1957年7月11日和《***日报》1957年7月9日刊载新华社通稿及会场全景照片,赵丹和我是坐在身后,照片右角背影是罗稷南,他坐在的斜对面,据此我依稀记起在"罗毛对话"后,赵丹和我曾让开***身边的显赫位置,这也是合乎情理的。我们还见到一些经常在重大聚会时见面的各界朋友(共36人),上海市领导柯庆施、***、曹荻秋等也来了。
那天,和在座各位似乎都熟悉。他兴致勃勃地谈起王人美的父亲是自己的老师,并问起演《渔光曲》的电影演员王人美来了没有?有人答:演员王人美今天没来,女作家王元美来了。元美忙站起来说:",我是不是来错了?"大笑说:"没错没错,欢迎女作家王元美同志。"人们有跟着鼓掌的。放下手中的黑折扇查看手中的一份与会者名单,点点头说:"噢,你的先生是话剧《清宫外史》的大导演村彬。他可好啊?"元美笑答:"好,好,谢谢,谢谢。"对照名单扫视会场,欣喜地发现了罗稷南。罗稷南迎上一步与***握手,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他俩一个湘音一个滇腔,我只听出"苏区一别"的意思。还是此番为此稿查资料时我方得知,罗稷南(原名陈小航)曾任十九路***秘书,在十九路***被调到福建,筹建福建人民******府时,他曾被派赴瑞金,与红***将领张云逸签订共同反蒋抗日协定,并向被封锁的苏区供应急需的布匹、食盐、医疗设备和药品。当时曾设宴款待陈小航。罗稷南有这番***旅经历,怪不得我以前总感觉到这位勤于笔耕的翻译家身上有一股***人的英武阳刚之气。
我又见***兴致勃勃地问:"你现在怎么样啊?"罗稷南答:"现在……***,我常常琢磨一个问题,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我的心猛一激灵,啊,若闪电驰过,我感觉空气仿佛顿时凝固了。这问题,文艺人二三知己谈心时早就嘀咕过,"反胡风"时就嘀咕过;可又有哪个人公开提出?我手心冒汗了,天晓得将会发生什么,我尖起耳朵倾听:
"鲁迅么---"不过微微动了动身子,爽朗地答道:"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呀,不发脾气的脾气,真仿佛巨雷就在眼前炸裂。我懵懂中瞥见罗稷南和赵丹对了对默契的眼神,他俩倒坦然理解了,我却吓得肚里娃娃儿险些蹦出来……
记不清远一点儿的圆桌旁的哪一位站起来又说些什么,也记不清座谈会是怎么继续的,我只偷空儿悄悄问应云卫:"应家伯伯,侬阿听清爽要关勒监牢里?"应云卫对我滑头滑脑笑眯眯:"清爽勿清爽,当伊呒介事。"他嘻嘻哈哈跟别桌的老朋友搭讪去了,满堂宾客他仿佛没有不认得的。(应云卫,这位老导演,老制片,""中被拉出去游斗时猝死于街头大卡车上,颈上还挂着"大反***分子"的沉重木牌。他被判定为30年代"文艺黑线"的重要人物,直到1979年彻底时,电影圈内人才知道他竟是1935年单线发展的中共秘密***员。"天地一舞台,人生一出戏",我认为没有任何一位天才演员有他这等超凡的演技,实在是古今中外之一绝。老应啊,应家伯伯啊,我们大家好想你!)
那天晚上回家,我疲惫得几乎晕厥,只觉得腹中胎儿在伸胳膊踢腿。我担心已惊动了胎气。作为母亲,我怕自己的精神负担影响到即将出世的宝宝。我请假休息了三四天,剧团里还等着我(所有***员和积极分子)"洗手洗澡,轻装上阵"哩。报上大标题的反右社论、通讯一篇比一篇"结棍",《斗争正在开始深入》(《人民日报》社论)、《人民代表揭露***面目》(《光明日报》头条),而头版的右上角是接见我们,大家笑逐颜开簇拥着有说有笑的的大幅集体照片。我不敢再想7月7日晚上的"罗毛对话",更不敢想"关在牢里"。不该想的偏又想:怎么没见什么文件、简报记载此事?我知道孕妇此时应该看最美的***画,听最美的音乐,可是又禁不住怯怯地问阿丹:"没听到批判罗老的提问吗?"阿丹神色严厉地"划"我一记:"侬笨哦?!格事体摊出来啥影响?"(阿丹这些日子特烦躁,他正为老友钟斐的《电影的锣鼓》和瞿白音的《炉边夜话》在挂钩上纲写检查。同时还要为参加一次"扩大会议",聆听了讲话后与石挥他们合写的一篇文章检查。)于是我谨遵"非礼勿言"的古训,几十年来,几乎没跟人谈起1957年之夏,震撼心灵的一瞬间---发生于短短一分钟时间的"罗毛对话"。
此刻已是"罗毛对话"的45年之后,是7月4日的丑时。窗外接连雨声暴雷向我奔来。
光的闪裂,雷的撞击。一切似被吞噬了。
天与地汲存了此声此象,"对话"被刻入于宇宙文化之砾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