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
顾随先生最广为流传的一句箴言是:“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它有两层意思,一层无外乎说,无生与有生,悲观与乐观,都是生命旅途上的客观实在,无法回避;另一层却具有转化的含义,是指我们可能从对“无生”的觉悟中获得将此生过得更充分的理由,并借着对生命悲感的体验,提升喜悦和满足的能力。
顾先生之学问如此容易使人迷恋,大概是因为他们拥抱了文学最重要的主题,即对人类有限之生活的悲悯叙写,和对无限之精神的执著追求。后者吸引着智慧,前者中存有着深情。这冲突的两端同样意味丰富并值得担当,可在负重前行的漫漫路上,很少有人能消化怨气和怀疑,将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平衡能力作为真正的人生成就。顾先生的一生都充满着波折,但在两难的境况下,学术却被注入了生命的活力。过往文学因他们的阐释而能为当下提供支持,成为生活的真实注脚。
顾随先生生于最动荡的时代,身体孱弱、心性敏感,且在15岁时,母亲就因为婆婆的***而死去,所以他终生未能改变以悲伤为底色的心绪,其自号“苦水”大致也是因此。但由于能以哲学观照命运,顾随身经之悲,却转化成了他的作品对读者的抚慰能力。
有一位朋友从北大回到一座江南小城工作,阅读苦水先生的著作以为安慰。我抄给他《临江仙・送君培北上》:“去岁天坛曾看雨,而今海上秋风。别离又向月明中。沙滩潮定后,戏浪与谁同。把酒劝君君且醉,莫言我辈终穷。中原逐鹿几英雄。文章千古事,手障万流东”。这首写给冯至的词并不完美,甚至稍显粗率,但依然具有直接触动人心的力量。“沙滩潮定后,戏浪与谁同”那种现代经验中真实的落寞与“文章千古事,手障万流东”借古人之语自宽的夸张相平衡,便把夸张都变为了对友朋劝慰的拳拳之意。
杜甫说:“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在中国文学的序列中,永远都有来自遥远时代的支持者,使我们的处境不致太过荒芜,何况顾随先生的时代与我们的时代实在是有太多重合与相似。
信意
顾随之可爱,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来生活和体验,却借助古典文学对之进行表述。看顾随在日记和书信中吐槽学校人事、发起同人刊物、呼朋唤友去吃羊肉锅子,以及讨论恋爱问题,渐渐会忘记他作为大师或前辈学者的身份,而将他视为一个未曾谋面的笔友。
顾随于1897年出生于河北清河县,初名顾宝随,后改名为顾随,字羡季,号苦水,晚号驼庵。今日南开大学的“叶氏驼庵奖学金”即据此命名。1955年,随在天津师范学院的《教职工履历表》里写道,他出生时,家里有一百亩地,开着一个银号,资本是一万吊钱。到二十岁时,家里已有地两百亩,资本一万元。那是1917年,而1918年在北大***书馆当管理员的工资才每月8元。因为祖父和父亲都是清代的秀才,所以顾随从小就被关在家塾里学文言文,直到10岁那年终于获得父亲的大赦,进入高小读书。18岁时,顾随毕业投考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看过他的考卷后,觉得他的古典文学功底如此之好,似乎不需要再在中文系浪费时间,就建议他改学西洋文学,以求中西贯通。于是顾随先到北洋大学预科专攻英语,两年后转入北京大学英文系。
在自述中,顾随说他被关在家塾里读书时,对于“念古书,写文言”能力上虽能驾驭,情感上真不喜欢。谁知升入高小后,他并没有如愿解脱,反而发现了文言倒还是长处,数理化学起来更是一窍不通,得靠老师送分才能勉强过关。因为书信、日记和自传材料的缺失,顾随怎么看待自己的大学生活无据可知,但以他1921年24岁时的一系列书信来看,当时在山东青州中学任教时的顾随已经完全是一个活泼、自由、热爱社会生活的现代青年。于是,他一边体验着生命底色的悲哀,一边兴致勃勃地生活,难以入眠时便躺在床上默想出一首又一首小词。
这是我最喜欢顾随的一部分。不仅仅是因为我也厌恶背书,更重要的是,他从未将古典文化视为不可置疑的神圣信仰,也并不持守封闭的文化本位论,指望靠恢复古典来维持国本,拯救颓风。相反,年轻时代的顾随自认为是新文化阵营中的一员。他推崇鲁迅。当年就读于天津女师,后来成为河北大学中文系主任的王振华教授回忆说,顾随先生在课上讲《伤逝》和《娜拉走后怎样》,以至于满室呜咽。如今我们看《顾随全集》,还可以找到他的一系列白话小说,以及以鲁迅小说研究为主题的讲稿和论文。他曾经说过,“弟虽无著作天才,然若专心致志,与近日中国作者相见于文坛诗国中,敌手大约亦无多”,甚至希望同样在小说创作上获得成就。与此“专心致志”相反,顾随自述其诗词写作,却说是:“但不过信意读之,信意写之而已。”
我猜想,若让叶嘉莹先生来阐释“信意读之,信意写之”,她会说,此八字道出了小词之写作的精髓,就像晚唐五代的小词之所以具有兴发感动的力量,是因为文人以余力作词,并未想要借此进行言志或求道的自我剖白,所以反倒在最大程度上留有诚意,也为那些无可名状的幽茫心事找到出口。顾随词作感动人心的力量就藏在“信意”之中,因而难以着意模仿。
清醒
顾随的著作中真的具有太多新文学与旧文学、新思想与旧思想的矛盾。他的清醒与可贵也恰恰存在于这一矛盾中。
顾随自己是英文系出身,并借助别人的翻译广泛阅读日本、北欧、东欧文学。除提到契诃夫、托尔斯泰、高尔基、波特莱尔、夏目漱石、小泉八云等当时世界最新潮的作家之外,他居然在信中戏仿刚刚被赵元任翻译过来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现译《爱丽丝漫游奇境》,小朋友们虽然喜欢,成人读者却常常觉得此书甚为古怪,难以卒读。顾随读得津津有味,并号召朋友们:“这部书实在是一部好书,您暑假在家没事,不妨熟读,千万不要拿着当作消遣。”
翻阅《顾随全集》,我获得的印象是,顾随对西方文学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与他同时代或稍早几十年的西方作品中,而不大涉及西方的古典文学。这大概是因为从生活经验上来说,顾随具有现代人的死亡焦虑、情感追求和生活趣味,所以他有能力欣赏和模仿从《红笑》到《爱丽丝漫游奇境》的一系列作品。同时他也发现,现代生活经验及其带出的情感和思想,在其最普遍的层面上,也确实更适合用白话文来表达。他说:“白话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有古文表达不出来的。今日用旧体裁,已非表现思想感情之利器。”“青年人应该创造新的东西,不应该在旧尸骸中讨生活。”在这样的观点之下,顾随对他的弟子叶嘉莹说,研究古典文学而能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发展,“除取经于楔形文字外,无他途也”,又说,“至少亦须通一两种外文,能直接看洋鬼子书,方能开扩心胸”。
顾先生的提醒深具眼光。当时年方22岁的叶嘉莹尚不知道她的人生将在巨大的L浪中鹏飞鲲化,但在70年后再予反观,我们不得不承认,叶先生也同样是因为将她所在时代的真实体验和思想资源注入古典文学的写作和阐释中去,才拓宽了诗词表现力的世界,并增强了古典文学对现代心灵提供支持的可能性。
近代以来所有有志传统学术者寻找到的道路中最为健康可行的一条即是重新对传统文化进行阐释,发展其中具有生命力的那部分,并使它为现代生活服务。顾随先生未必有此明确的表述,但他的古典文学创作和研究却遵循着这一原则。由于“重新阐释”远未完成,而文化上的原教旨主义者又层出不穷,“保存国故”的旗号下常常藏着专制王权的梦想,因此在这一波“国学热”之中,重新提起顾随,真的是一件适时而必要的事。
锐感
顾随的清醒还在于在文化问题上分清社会与个人的界线。他虽然从国民教育的角度反对教青年写词,认为“教青年人填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稍有人心者, 当不出此”,但这完全不妨碍他自己填词讲词。从他与学生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常常以教师的身份劝导学生开拓阅读视野,写作白话文学,又像挚友一样与对方诗词唱和,并为对方的清词丽句击节赞叹。我想,顾随深深知道,对于养成现代公民所需的文化修养而言,白话是更好的载体,但每个时代都有一些格外敏感的心灵不满足于此,他们要求更精微的审美体验。这不是刚刚起步的国民教育的任务,但如果你恰好拥有这样的天资,那也不妨用它来谋取幸福。
因为是完全将读者预设为那些天生锐感的人,顾随的诗话词话甚至触及了一些不可言诠的人生与美学境界。
比如他说:“诗最高境界乃无意,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秋夜独坐》)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而纯是诗。如此方为真美,诗的美。‘孤莺啼永昼,细雨湿高城’(陈与义《春雨》)亦然。”这样的话,听得懂的人一看就懂了,不仅看懂,还觉得自己经过或将要经过的无数个雨夜和黄昏都被他说出来了。可是深以为许的这些人,并不能再进一步将之演化阐释给不懂的人听。
再比如他说:“幻想中若无实际人生则不必要,故鬼怪故事在故事中价值最低。《聊斋》之所以好,即以其有人情味……长吉便没有诗情,若不变作风,纵然寿长亦不能成为好诗。诗一怪便不近情。……诗人固须有大的天才,同时亦须有大的同情。”
他指出一个绝代聪明的头脑,是可能陷入于妄想世界而背离人性的,唯其与心灵的诉求相互配合,才可能有益于人生。在文学世界内,想象的恣肆和情感的体贴入微一旦合一,便能以作者最特殊的叙写表现出人类最普遍的处境。这是文学能给人类的最大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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