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里很空,干瘪,挤不出水分,从内到外都没有表情。也许是春节疲倦的延续。那是糟糕的九天,我一点一点地失语了。
那个小镇是老公的故乡,总灰扑扑的,停不住的鞭炮更是带来驱不散的浓烟。阳光即便很好,也被这浓烟、被覆盖于镇子上的灰尘吸收了光芒。
晦暗不明中,人们穿过一条又一条类似的街道,走进一户又一户相同的大门,放下一盒盒饮料、牛奶、烟和酒,搓着手坐下,嗑瓜子,聊天。然而,还是发呆的时候居多,一起倚着门,或在深暗的堂屋里,默默坐着,望向同一个方向,却想着不同的心思。多半人大约连心思也不曾有的,木着,眼里没有一丝内容。猛然,一个激灵,想起是来拜年的,挤出两句话,对方也空洞地应着,便再无下文。寥寥几声显得更加尴尬,为的是,这点声音竟然连屋子一角都不能塞满。于是,更大声地嗑着瓜子,再噗一下狠命吐出壳,为着补偿点什么似的。
也有闹腾的,敞着嗓门,将一两件趣事嚷出来,因为重复太多次,那趣味,也失了颜色、气味,显得蔫头蔫脑。遮掩这股子陈腐气,就得放大音量,以衬托出话题的价值与分量。可听的人,好似得了拯救,用力让双眼聚焦,带着有点讨好的笑盯着对方的脸,努力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好好观众,否则就有点辜负了对方好意的内疚。
在这里,我觉得比谁都活得更表面、空洞。别人的情绪中,应该还有几分真实,而我,只剩下做戏。一个能说学逗唱的空皮囊,想想,就得慌。
城市里,也一样。一踏入故乡小城,立刻被往日的人与事裹挟,被牵着奔跑、应酬。三天里,亲友间谈到最多的,就是被问我为啥不买车。我一遍遍配合地答着,假装这个话题大有价值。在小镇,和人闲聊时,我还能偶尔不按常理出牌,真诚地追问一些问题。别人愣住,不觉顺着新方向往下说,彼此都有新收获,很有意思。而身处小城,生于斯长于斯,牵连太多,更是毫无抵抗力,一边麻木,一边疲累。
问朋友,多半觉得过年很累,被绑架的感觉。和所有喜欢的不喜欢的、陈旧的新鲜的搅成一团,失去了自己。春节结束,才能回到生活,那是如今的我们,为自己打造的新世界。在这里,可以真实地呼吸。
转而羡慕女儿。田野间,她热心地收集着某种奇怪的、会粘人衣服头发的植物,并将它们摊在桌上,饶有兴致地向周围人介绍它们,即便这些玩意儿被大家视若无睹。她可以和傻呆呆的大强玩捉人游戏,跑到痛快的大汗淋漓;可以和邻居2岁的小敏嘀嘀咕咕,眉飞色舞;甚至可以在马路上来回穿梭,去追赶几个将她放逐在圈外的男生,自得其乐地假装自己是敌方的探子。城市里,她在喧闹又寂寞的饭桌上、无聊浑浊的KTV里,都能找到令自己兴奋的事物。我羡慕她的入戏,心和身,都在这里。
为什么我做不到女儿那样?为什么我们都讨厌那样相聚,却假装享受,身不由己?突然间,我觉得回到的不是故乡,而是我记忆中的旧地,是我曾经的角色与经历、情绪与感受。我本不必那般与故乡重逢,我本不必将自己框在过往的角色中。像孩子一般,放下所有面具和陈见,带着初见般的轻快、好奇,去触摸那些城那些人。正如某一个夜晚,独自走在乡间小路上,放空自己的刹那,我看见了这个世界新鲜的气息、新鲜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