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对黄叶村先生,这位我父亲的老友、我接触的书画第一人黄伯伯的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渐已模糊,但常过限的叶村先生书画旧作和他送我的幅幅丹青,又时常触动着我的内心情感,使我提笔写下这篇对“竹痴老人”黄叶村先生书画艺术的感悟和见解,以表达芜湖人对这位艺术前辈的怀念之情。
曾有报刊称“黄叶村(1911~1987年)是继黄秋园(1914~1979年)、陈子庄(1913~1976年)之后我国又一位凡-高式的画家”。将叶村先生比之于秋园、子庄先生甚是恰当,但称之为“凡・高式的画家”,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比之凡・高不外乎说两点,其一人生历经磨难,其二人亡业显。凡・高虽是大艺术家,但从人品、情操和人生观来说,与叶村先生相去甚远。诚如著名美术评论家孙克先生所言:“凡・高要是遇到黄叶村的一切,怕要自杀十次八次,鼻子耳朵眼睛都割光了。”叶村先生虽历经磨难大半生,有一段时间几无立身之地、可食之粮,常靠朋友接济勉强度日,并且,年近花甲之时又老来丧子,但观其书画作品却无寒酸饥馁,穷愁怨愤之感,扑面而来的总是充满生机、笑对人生的泰然之气,见其宽博大度的胸襟、乐观豁达之情怀。我在遍观其长女道玉大姐家中所藏叶村先生旧作时,曾感叹:“每见黄伯伯的画作,总感觉是面对他微笑的面容,心中暖意顿生”。
叶村先生在世时已享有画名,虽因历史的原因在“”结束前一直未得到***认可,但却早在书画界著名,求画者甚众。黄叶村先生干书画艺术的学习、创作历程大体可分三个阶段:自修阶段、蒙养阶段和升华阶段。
1911年农历10月13日黄叶村先生出生于安徽芜湖鲁港,原名厚甫。幼时受父亲熏陶而爱上书画,读私塾、上小学,小学毕业后即因家境贫寒无法求学,只能边谋生边自修。后来,当小学、中学的***画、历史教员时,同样自行研习书画,可以说,一直到1940年30岁前,他都处在自修阶段,虽书画篆刻作品已受时人好评,然尚未真正进入门径。
1941年先生进入芜湖芜关中学担任历史和***画教员,这一年是他于书画艺术的关键转折年,由此进入了他书画艺术的第二阶段“蒙养阶段”。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一阶段长达30余年,待他花甲之后,才进入艺术的黄金时期。我所说的“蒙养”有三个方面:其一,是他1941年由大画家汪采白之弟、芜关中学校长汪崧祝引荐,得以拜识其父、徽州望族汪福熙先生,得到汪老先生在学问上的指导,并让他挖到一个书画艺术的大宝藏,那就是饱览汪家收藏甚丰的历代名家书画和碑帖,其别是新安画派诸大家的真迹妙墨,这期间的见识让他受用一生。其二,是徽州的秀山丽水和浓郁的文化艺术氛围对他的蒙养,他从古人创作的优秀传统画作中吸取了营养,再走进大自然,互参互证,陶冶人胸。其三,是这30多年苦难之磨砺成就了他坚韧的性格,他于苦难之中用对书画艺术境界的追求,来排遣自身境遇之不幸,并自诩“能受磨难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
叶村先生书画艺术的升华阶段始于他称之为“大治之年”的“”结束之时,直到他离世的1987年。他一生76年的光阴,最后以其辉煌的艺术成就谢幕,先生是可以的。“升华阶段”这最后十余年时间,他心境逐步转好,远游名山、大川、风景名胜,参加众多社会活动,眼界更为开阔,胸怀越加宽广,他的艺术成就受到***机构及学术界的认可和赞誉,自己也较系统地将艺术实践和艺术见解加以总结,使其画作面目为之一变,卓然显现大家风范。
叶村先生之画取益多师,从他所言“学宋防僵,学元防脏,学明防荒,学清防框”即知其于宋、元、明、清皆有涉笔,且有心得于胸。如“学宋防僵”应是指学宋人丘壑精整,但必须注意笔法灵动、层次分明,否则徒有其表而成“僵尸”一具。而“学元防脏”旨在学元人丰富的笔墨技巧时,于笔路干净、笔笔交代清楚上下功夫。“学明防荒”则提醒大家,明人虽诸法备,但常有荒疏之笔,如天池道人和浙派诸家,看似率意天真,学者功力不够时如不自省,易入魔道。清代人于古人笔墨、构***程式中讨生活的作画方式,让叶村先生提出“学清防框”之说,旨在让后人跳出陈陈相因的“死框”,以传统笔墨进入大自然中,去采写美妙华章。他自己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取得了成功。
黄叶村先生创作的山水画,有王黄鹤、石溪、程青溪和王原祁山水松秀朴茂、苍茫浑厚之感,颇得清人王原祁“山水用笔须毛”之论。但其“毛”却不似以上几家或皴、或擦、或干笔擦染出,而是用大大小小的干湿点,或如空中坠石、或如飞絮层压、或如撒豆落地一般,将皴点渗透于画面山峦之上,或成树叶、或成苔草、或成华滋之草木植被,含蓄而富有变化,让其画生出无限的生机与韵味,形成如清初四王之首王时敏一般于苍茫中见秀润的笔墨风格。他中期作品用点是干点偏多、湿点偏少,干点多出散锋淡墨,此法是发端于传统而求变于自然,已形成自家面目。而晚期则湿点偏多、干点偏少,并加大了墨染的成分,似有对宾翁与可染先生用墨之妙悟,使所作山水更为华滋,形成自我成熟风格,独具神韵。海上篆刻名家韩天衡于此曾言:“秋园笔胜于墨,叶村墨胜于笔。”此论应是对叶村先生晚年山水的概括。其晚年确是勾皴偏简而墨染多湿,但能处处见笔、骨力甚强,使所作画面呈现出墨韵神采丰富多变之感,与中期以勾皴为主、皴点为多的用笔用墨方式稍有差别,更具大家气象。如1980年夏天,叶村先生为我家乔迁所作山水中堂,就是这样一幅构***严谨、笔精墨妙、浑厚华滋、风神高迈的晚年之作,诚可视为其一生黄金鼎盛之时的佳构。
而对于叶村先生晚年画竹的用墨之法,一直对他备加推崇的孙克先生却在评其画竹时认为“其不足处,似主叶略肥,影响丰神”。我认为此评值得商榷。中国画之笔墨向来与作者禀赋、性格是相近的,叶村先生是仁厚沉稳、不恃才骄纵之人,反映在笔墨上,则体现为淡定沉厚、大巧若拙的风格,这是生性所至。腴润得度、风神清朗之竹,使“竹痴老人”的墨竹放在中国历代画竹大家之作中,也不逊色。
黄叶村先生也是善书的,其于书法四体皆擅,所作楷书端庄,篆法劲健,魏隶雄秀,尤以行草见长,用笔奔放飘逸,结字骨气巧雅。特别是晚年书法有苍老雄健、骨法斩然之美,中国文人书画的书画同源共进,在叶村先生身上有着极为明显的表现。
叶村先生由黄厚甫更名为黄叶村的时间是20世纪60年代。之所以更名,有人以为是经历人生苦难之时,曹雪芹的一首诗“劝君奠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诗中所表达的人世辛酸引起他的共鸣。我倒另有揣想,作为书画家的黄厚甫,为书画艺术奋斗已年入半百,而金陵八家之首书画大师龚贤,与他处于同等境遇时所作的思亲诗“家住江南黄叶村,参差茅屋几间存。亡妻已塌前山墓,邻叟来耕左壁园。强对客途收涕泪,即逢杯酒亦欢言。广陵遍地皆明月,犹幸伤心无夜猿”,引起了同为画人的厚甫先生心中波澜,相同的心灵磨难,是否会是他更名为黄叶村的另一个原因?
丙戌年末正值黄叶村先生诞辰95周年,老人家离开我们也快20年了,今以我之拙作奉出,尽倾怀念追思之情。
责 编 雪 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