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80岁的旺堆坐在铺着绣花卡垫的藏式木质长椅上,腰板挺得笔直,这让他和拉萨大街上普通藏族老人有很大的区别。他的确不是普通的藏族老人,他是第一个具有全国知名度的藏族演员,作为1963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农奴》中主角强巴的扮演者,旺堆曾获得极高的荣誉。
旺堆的逃跑史
23岁前。旺堆叫扎西,藏语中“吉祥”的意思。足不识字的母亲给他取的。
扎西从上几岁就想跑,26岁前他共逃跑了4次。“我应该是1932年出生的一民主改革前,我没文化,的农奴都没有文化,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我记得自己属猴,参加***后,汉族同志根据我的属相帮我推算出我是1932年出生的。”
扎西出生在山南的贡嘎县昌果乡,生下来就是农奴。“我是领主家的财产,每个农奴都有自己的主人,我的主人是寺庙的喇嘛。”扎西是遗腹子,母亲后来再婚,和继父给他生了个弟弟。“主人不管你跟准结婚,反正你生的孩子是我的私有财产,长大后是我的劳动力。”农奴生下男孩归男主人。生了女孩归女主人。
遇上灾年。借的高利贷再也还不清,“没办法,只好逃跑。”那年扎西大概四五岁,他只记得继父背着弟弟,母亲牵着他。趁着黑夜逃到一座山上躲了起来。
两年后。贡嘎县老家扎西母亲的一房亲戚给扎西母亲的领主交清了税,让他们回到家乡。大概10岁,庄园里传出话来,扎西该去当差了。他填不饱肚子,从年初干到年底不得闲。在庄园里当差大约三四年,扎西十三四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没依没靠了,吃不饱,身体累到极限,扎西想:另找个干活的地方吧。累点不要紧,只要能敞开肚子吃饭;如果吃不饱,活轻一点也行。逃跑的念头于是在他心里存下了。不久,庄园里两个比他大的农奴跑了,听说去甘丹寺当了喇嘛,“我听了就想。当喇嘛也是个出路。”
某年藏历四月,扎西逃到了拉萨的色拉寺,当上了喇嘛。没想到,他要干的活比当农奴时还重。“庙里没有交通工具,在拉萨买了东西,我们小喇嘛就去背回来。大喇嘛念经时给他们倒茶,还要背水,干杂活。”天天不得闲。师父爱干净,一点儿灰尘都不能有,徒弟只好拿块抹布不停地措灰。他个子小。够不到房梁,踩着板凳爬上去擦灰。吃倒是能吃饱了。可是老挨揍,什么地方做得不合适。师父“啪”一巴掌扇到脸上。“累都不怕,挨打不好受。我看到一些穷喇嘛带着徒弟,冬天一起晒太阳、聊天,关系很融洽。特别羡慕。”
在色拉寺待了两年,实在待不下了,扎西心想,干脆找个贫苦喇嘛当他的徒弟算了,师徒俩一起晒太阳、聊天,多好啊。他便跑到哲蚌寺,找了个穷喇嘛做师父。师父对扎西很好,“有什么吃的,我们一起吃;有什么喝的,我们一起喝”。
穷师父给了扎西尊严,却未能解决他的生计。一晃四五年过去。来了。
扎西听几个农奴说,在拉萨西郊的荒滩上开荒种地,他们去那里当小工,工钱一天一块半大洋。在当时这是相当大的一笔钱。1952年,扎西又跑了。他从哲蚌寺跑出来,脱了袈裟,换上便衣,跑到了的开荒工地――七一农场。
这次,他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旺堆。
从学生到演员
农场里的生活很新鲜,在那儿做小工的藏族人多数是从附近领主庄园逃跑出来的农奴,大家一起平整土地,修水渠,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周日休息一天。
大约过了半年,“1956年的一火,一位领导说,七一农场要招收藏族农奴,愿意留在农场里当工人的,把自己的名字、年龄、社会关系报出来。我把自己的情况也报了上去。一星期后,场长对我说,你是农场工人了。”
到了农场。旺堆领到洗脸盆、被子,分配了宿舍和床铺。“以前从来没有睡过床,感觉很舒服很新鲜。”农场分他到马车队。内地来的汉人教他套车、赶车,马车队的任务是运肥料。农场从拉萨雇来很多小工淘厕所,装满一车就往地里运。一天运两次。农场种麦子。种得更多的是蔬菜,萝卜、土豆、莲花白,还有大豆。内地来的农业专家搭好了玻璃房子,搞实验,种西红柿、黄瓜等。
一直干到1958年,一天,场长又来找旺堆了。“场长问我愿不愿去内地上学?我直说愿意愿意。”
1958年8月。旺堆来到陕西成阳的公学(现在叫民族学院)。藏族学员到内地的公学、民族学院,以学文化为主,没有专业之分。
1959年3月,旺堆和同学们从广播里得知,中央***府平息了发生的破坏民族团结的叛乱,***逃到了印度。平叛后,全面推行民主改革,农奴制度彻底取消。
1959年七八月份,歌舞团来公学招人,不仅招唱歌、跳舞、拉琴的,还要招藏族话剧演员。班上很多同学都去参加面试,歌舞团的领导看旺堆身材挺拔、四肢修长、面部轮廓鲜明,把他也找去了。
“女考官让我唱歌,我说不会;跳个舞,还是不会。她想了想,说:‘你亮开嗓子喊一声,想象你的同学在远处,你大声喊,叫他回来。’我就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她又说,你出去,再进来,看到桌子上有支钢笔;笔不是你的,你想想是谁的?我就转身出去,拿块抹布进来,擦擦桌子,发现钢笔,先打开看看有没有墨水,又盖好笔帽,想了想才出去。”
一周后,同学们报名参***,旺堆也报了名。班主任对他说,你不能参***,歌舞团已经要你了。当年9月,旺堆和其他28个藏族学员、2个汉族学员,到上海戏剧学院组成藏族班,学话剧表演。毕业后,他们将成为第一批用藏语表演的话剧演员。
1962年,藏族班学员准备毕业汇报演出,剧目是田汉编剧的《文成公主》。听老师说,演这个剧目是根据***的指示,他认为这个题材有利于藏汉团结。指示上海戏剧学院,这是为藏族培养的第一批话剧演员。要好好排练,来北京汇报演出。5月,《文成公主》进京,旺堆在剧中扮演禄东赞。他们一路演回到拉萨,成为话剧团第一批演员。
1963年3月,八一电影制片厂到团里挑演员,说要与话剧团合拍一部电影《农奴》。“先让我们演一些我们以前排演过的大戏、小戏片断,又挑出《农奴》剧本中的片断让我们排演给他们看。后来团长宣读了一份名单,让名单上的人到***区第一招待所集合。在招待所。八一厂的人让我们看电影。给我们讲电影拍摄的常识。然后给我们发文学剧本,藏文的。发分镜头剧本的时候,才通知我演男主角强巴。”
《农奴》一片的导演李俊说,他之所以让旺堆扮演强巴,是因为他的眼睛,“他的一双眼睛能喷出怒火”。
电影拍了一年,外景在拉萨完成。“拍电影尤其是拍外景,和下地一样,靠天吃饭。寺庙的场景哲蚌寺、色拉寺都有,恰好都是我曾经当过喇嘛的地方。”
内景在八一厂摄影棚里拍的。拍摄时,藏族演员全部说藏语,汉语是后期的配音。“和我们接触多的是副导演赵松,他给我们说戏,告诉我们怎么站机位。藏族演员汉语说得不流利,和汉族同志又不住在一起,加上强巴基本没台词,所以我也没怎么和汉族同志来往。”
《农奴》上映后,旺堆成为家喻户晓的藏族明星,他认为他的生活并没有变化。“组织上说,我们刚从学校出来,不能考虑个人名利。八一厂给了些报酬,***大衣、棉***帽、***手套什么的。话剧团人人有份。个人没有突出的奖励。我还是做普通演员,29个演员还是一样。”
旺堆的家庭生活
旺堆1974年才结婚,那一年他已经42岁。新娘比旺堆小7岁,叫让热,藏语中是“聪明”的意思,是个美丽的姑娘。让热是日喀则人,1959年之前参加的***,后来在西南民族学院学文化。话剧团里有个搞***工的复员***人,介绍旺堆认识在***区总医院做护理员的让热,两人一见钟情,考虑到各自年纪都不小了,几个月后就结了婚。两人的工资省吃俭用,养3个孩子,还过得去。据旺堆的好友、民间工艺品专家舒秋玲说,旺堆在结婚对象上是很挑的,他一定要找有感情的、漂亮的姑娘。所以才拖到很晚。上世纪70年代末,旺堆担任话剧团团长。据他的一位同事介绍,旺堆脾气耿直倔强,说话从小拐弯抹角,这种个性显然不适合当官,也游说不来演出经费,团长做得并不顺心。1987年,根据***策,他退休了。
现在每周旺堆都有一天去八廓街上转转,遇见熟人寒暄几句,“来买点东西”。
话剧团的团址、家属区位于拉萨两郊,旺堆住在拉萨东郊自己盖的藏式二层小楼里。像拉萨流行的住宅格式,旺堆家也盖了间朝南的玻璃花房。冬天的阳光照进来,暖意融融。他酷爱园艺,花房里几十盆花卉、盆景侍弄得红红绿绿,生机盎然。从花房进入到客厅,羊毛地毯,描花藏式柜,西式酒柜。盛满水果、肉干、奶酪干、油炸点心的涂金盘子,看得出主人一家对生活细节的讲究。
“这地方,麻烦得很!”东郊的环境比不上西郊,治安也不大好。宅基地原本是话剧团的菜地,上世纪80年代,团里把地分给他和另外4家人,1平方米收他10块钱,300平方米的宅基地花了3000块钱。“后来国家给了建房补助,单位却按照不知什么标准把宅基地价格涨到300块钱1平方米,让我们补交钱,得到的补助全交回去了。”2005年,旺堆向银行贷了15万元的款,翻盖了住宅。“土地证、房产证押在银行里,每月还银行3000块。已经还了3年多了。还要还两三年。还贷主要靠退休金。”
70多岁的老伴让热患了严重关竹炎、骨质增生。腿脚有些不便。他们的3个女儿,老二和他们一起过。二女儿在拉萨当小学老师。老二女婿做水泥生意,生了一个外孙。老大在自治区歌舞团***工科工作,嫁出去了,婚姻幸福,大女婿是本科生,在文物考古队工作。她和公婆一起生活,两位老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藏语翻译,都是文化人。老三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在山南地区一所中学当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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