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到那丛梅树了,因为我来的不是时候。我是在初夏的一个下午,进入这片水边的花地。如果是寒意未减的早春,远远地就能看见它,那金黄的花色啊,曾怎样地让一双冷寂的眼睛充满温情。那时的花园是沉睡着的、等待复苏的废墟,到处是冰硬光滑的旧年的枝条,而一树腊梅的开放,正像贫穷岁月出现的一堆黄金,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可是现在,绿叶掩盖了世界,我只能在回忆里呼吸它独有的芬芳。
我在枝枝叶叶间徘徊。我后悔当初没有在梅的枝子上留下刻痕,我忽略了我并不认识它的叶子。我记得,它长在一丛丁香的身旁。但丁香淡紫的碎花也已落尽,丁香的叶子我同样分辨不出。我是多么无知。
我不能这样轻易走掉,因为梅就在这里,或者是这一棵,或者是那一棵。它一定知晓我的心事,一定用了它的语言向我指示,只是我没有通晓物语的聪明。不然,我就不必再费周折。低头寻觅,地上没有落花飘零的踪影,更不见我当日留连驻足的行迹,都被风吹去了,都被雨打去了。泥土啊,你什么都知道,可你什么也不告诉我。后来,我发现了枝头残存的花穗,虽已干枯,但我认得那细小的模样就是丁香。找到了丁香,也就找到了默然的梅。
可爱的你呀,藏在了自己的叶子里。但我还是找出了你。花朵是你的脸吗?叶子是你的衣裳吗?我不知道,你有太多的神秘。
腊梅的叶子碧绿油亮,并无奇异之处。与花相比,叶是寂寞之物。从暮春到晚秋,这丛梅树将一直寂寞下去,在层层叠叠的浓阴里度过无人折弄的安宁时光。它会被许多人遗忘,被许多眼睛所忽略。
我凝视着它,凝视着叶子时期的梅,我想记住它。
对于梅,人都喜欢它花时的鲜艳、雪天的热烈。梅花,“梅”字后面总要跟着一个“花”字。踏雪寻梅的逸致,梅花三弄的韵事,也都是冲着花来的。这样的爱,短暂而肤浅。花凋谢,人消散,曲终了。灿烂之日,人众如云;繁华过后,陌不相识。
今天我来,就是要看看无花的梅,看看它的长久和佳美。而绝非如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中所写的:“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绝不是这样!我不怀这样的心思来看它。青枝交错,碧叶婆娑,这才是梅最年轻最富有的辰景。就像当初它并不需要谁的所谓寻求和赞赏,如今它也不需要谁的所谓记取和安慰。而且我还知道,这也正是梅最纯洁最快乐的日子。没有了那些真真假假的嘴唇、那些虚虚实实的眼目,一棵树,会活得更真实,更自由,更健壮。
如果花是一种显露,那叶就是一种隐藏?我喜欢这种隐藏。
临走,我摘下两片梅叶,我要拿回去,向人寻问:“你认识它吗?”
但此刻分明有一个声音提醒我说:“无所谓显露,也无所谓隐藏,人或知,或不知,对于一丛腊梅又有多少意义呢?”
(选自《散文》)
简评
古往今来,写梅的作品很多,本文作者热烈赞美了初夏“青枝交错,碧叶婆娑”的梅,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作者从最安宁的阶段、最年轻富有的辰景、最纯洁最快乐的日子等三方面极力称道叶子时期的梅,认为这时期的梅才活得更真实、更自由、更健壮。作者说“我”是特意来看无花的腊梅的,看看它的长久与佳美,并在文中引用叶芝的诗,用来阐明自己看重的不是腊梅独艳天下的显露的一面,而是它作为一种花木最本质极普通的一面。作者认为梅开花时期的“显露”与叶子时期的“隐藏”,都是“别人”的感觉,对于梅自身来说,它无非是自然界一棵普通的植物。
文章以梅喻人,表达了从容恬淡的人生态度,含蓄地告诉人们,我们每一个人也应该像叶子时期的梅一样,活得从容,活得自在。
(安徽歙县 鲍亚民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