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詹姆斯·布坎南先生一个学分的学生,这学分来之不易。他的课程须连上五个整天。老师目光冷峻,治学严谨,同学们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五天所学,令我受益至今。
仍记得一个漫天风雪的清早,我来到布坎南先生专用的独栋“布坎南之屋”,才得知学校宣布停课两小时。布坎南严格遵守规则,与我们坐在一起,认真消磨这两小时——他读《华盛顿邮报》,我们读书。屋外风雪涌动,屋内温暖静谧,空气中游荡着一丝咖啡和烘饼的香味——这一刻真美!
詹姆斯·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1919年10月出生在美国田纳西州。他成长在一个清贫而显赫的家庭:祖父曾于1891年至1893年任田纳西州州长;父亲是杂工,英俊幽默,擅长运动;母亲博览群书,直到布坎南读大学还能辅导他的功课。
布坎南在农场长大,历经生活艰辛。他热爱读书,很早勤工俭学,用挤牛奶的微薄收入供自己念完大学。1941年,他获得田纳西大学经济学硕士学位。“二战”爆发后,他加入海***,服役于尼米兹将***麾下的太平洋舰队,1945年荣获铜星勋章。战争结束后,布坎南重续学业,于1948年获芝加哥大学经济系博士学位。此后,他致力于开拓公共选择研究领域,于1986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
布坎南一生特立独行,秉持追求平等和怀疑***府的信念,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其学术研究的动力之源。
童年时代的贫苦经历,让布坎南倾向于同情中下层民众,其观念颇有几分民粹主义色彩。但进入芝加哥大学后,他幸运地遇到自己的导师、自由市场经济的坚定支持者弗兰克·奈特。奈特言传身教,既无教条主义气息,也不试***改变任何人,恰是这种态度,仅用六周就让布坎南脱胎换骨,学会以经济学视角观察世界,渐成市场秩序的支持者。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大量学者替***府举债花钱的行为鸣锣开道:债款来自于民,用之于民,自然谁也不欠谁。布坎南直斥此论“愚不可及”。他于1958年出版第一部专著《公共债务的公共原理》,指出不同的人会由于***府举债而面临种种得失。1977年,与瓦格纳合著《赤字中的民主》,批判凯恩斯主义的后果:***客出于自利吸引选票,势必举债以讨好选民,终将铸就巨额赤字。这预言当时显得耸人听闻,但30多年后,却在欧债危机中得到准确验证。
布坎南的另一贡献是挑战了“官员比商人更高尚”的错误信条。过去人们视***府为官员组成的铁板一块的黑盒,运用权力为人民分配资源。布坎南则打开了这个黑盒,指出官官与官民之间,均是以交易关系为连接的网络。只要存在好处,不管官员还是百姓,都会积极钻营。布坎南提供的框架,令***治研究实现从“分配范式”到“交易范式”的转变,从而揭穿***府扶持、关税保护、市场管制等现象背后的真实原因。
1948年夏,布坎南虽已完成博士论文,尚可滞留芝大数月。他偶然在***书馆读到维克塞尔于1896年所撰之德语学位论文,竟发现这篇关于征税的文章中,“除非人人都赞成、否则就有人受损”的观点,与自己关于选举的一些看法不谋而合。他当即决定把这篇论文译成英语,维克塞尔也成为其精神导师。
布坎南对***府和***治怀有深刻质疑,这促成他在此领域的深入研究。布氏有一篇著名文章《***治无浪漫》,此文标题正是他一生研究主题的精彩总结。
同样受维克塞尔启发,布坎南与塔洛克于1962年合著《一致赞成的计算》(又译《同意的计算》)。此书成为公共选择学派的纲领性文献,不仅阐明这场科研运动的要点,而且预示了布坎南后来所倡导之“经济学”主题:既然社会要达成一致意见很困难,那么为了公平,人们就必须对游戏规则达成一致意见,即我们必须公平地选择“让人们在其中进行选择”的规则。
1969年,他加盟弗吉尼亚理工学院,与塔洛克创办公共选择研究中心。1983年,两人带领中心人马加入乔治·梅森大学,令后者成为公共选择学派的圣地。
虽然名满天下,布坎南内心深处仍是那个田纳西农场的小男孩。他工作努力,特立独行,对***客浪漫的承诺和种种社会不公始终充满戒心和鄙夷,更对不劳而获极度厌恶。晚年时,布坎南坚持***府应征收高额遗产税。他认为比尔·盖茨这样的人赚多少钱都无可非议,但他人接受其巨额遗赠则不合理。
厌倦了名利与繁华的布坎南,多年来梦想返璞归真。他于1983年开始执教于乔治·梅森大学,但一直寄居青山绿水间。他拥有一块占地400英亩的农场,工作研究之余,布坎南便在那里饲养牲畜、种植果蔬,过着童年时代那种忙碌而简单的农夫生活。
2013年1月9日,布坎南离世。若说他有所遗憾,那就是对新一代经济学人略感不满。他生前接受采访时多次表示,当代经济学在快速发展的道路上遗失了终极目标,而他那一代经济学者入行时皆心怀真正的救世激情与梦想。
作者为经济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