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新学年开始,我往往会想起当年拜访容庚教授的情景。
古文字学家容庚的大名,我们在中学时代就听过了。容老住在一幢两层的小洋房里,四围竹影婆娑,榕阴笼罩。整个房子的墙壁上全是一架架的书。容老领着我们楼上楼下参观。他的书房,虽然名为“五千卷金石书室”,但所藏有关金石、文字、碑帖等典籍早已逾万册。我们从来未见过这样多的古籍,又惊又喜。不一会,容师母捧出一盘荔枝,让我们品尝。容老看到我们拘谨,便笑着说:“后生仔,不必害羞,你们是大学生了,我却没有上过大学。”他似乎觉察我们有些疑惑,还特地补充:“我说的是实话。”
后来,我们才了解到,容老确实没有经历过大学的本科阶段。他从小跟着舅父邓尔雅先生读书,学习金石之学。廿八岁时到北京,拿着《金文编》的书稿,去见古文字学家罗振玉。罗先生非常赞赏,举荐他到北京大学当研究生,随即在北大任教。抗战胜利后,才回到广东。
实话实说,是容老性格一大特点。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能辨认出那么多的天书一样的古文字?他随口回答:“靠猜。”我们不禁愕然。那时,学术界都在批判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方法,我们以为容老是在开玩笑哩!谁知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我对着这些字,比较来比较去,印证一番,就猜中了。”容老不是理论家,不说大套道理,他所说的“猜”,是以深厚的学识为基础的。必须掌握充分的材料,经过缜密论证,才能解开那些千古之谜。容老一生,出版过《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等27种皇皇巨著,发表过50多篇论文、述作。他治学以事实为依据,严谨的学风,一直为士林称道。而在破译古文字的过程中,当然离不开推理、假设。容老把一连串复杂思考、印证、研究等过程概括为一个“猜”字,这只是直觉过程的感受,希望消除同学们对学习古文字的畏难情绪。不过,就是这一个“猜”字,犯了时忌。有人便说容老向青年灌输唯心主义思想,为胡适招魂;有人还揭发他,说他在古文字学的研究中,从来不讲马列主义。容老争辩说:“古文字里找不到马列主义,我不懂,也不会讲,就是猜猜猜!”两下里一顶牛,大小批判会接踵而至。其实,容老所谓“猜”,是他在科研中实事求是,一切从材料出发,这本身就是唯物主义的态度,符合马列主义的精神。可是,那时正需要找寻批判“资产阶级治学方法”的靶子,有人便不分青红皂白,乘机大做文章了。
容老很节俭,据容璞女士回忆:“他每月一半工资给母亲当作家用;一半用作购买书籍、收藏铜器及字画。”当然,容老也会把一些经过研究或收藏价值不大的器物卖出,然后购回更为珍贵的古董。他从来没有自诩俭朴,说到转卖后的再买,还乐呵呵地引用了《礼记・大学》的一句话:“这叫做‘生财有大道’呀!”
这句实话,又犯了大忌。在那时鼓吹发财,这还了得!加上他常常鼓励学生自学成才,又被看成是煽动青年“走捷径”。一时间,“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便成了容老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青年的罪状。
容老研究文物,热爱自己的国家。“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他办了一份名为《火炬》的小报,呼吁抗日,还被推举为燕京大学教职员抗日委员会***。他告诉我们,当初之所以立志研究古文字,是要和日本人一较高低。一些日本学者,仗着***国主义的势头,口出狂言,声称甲骨文由“中国出土,日本研究”。容老认为这是对中国人的侮辱,他发奋著书,是要为炎黄子孙争气。在《秦汉金文录》的序言中,容老写道:“今者岛夷肆虐,再入国门,余不能执干戈,卫社稷,有负祖若父之期许。‘国耻未雪,何由成名’,诵李白《浊渌篇》,不知涕之何从也。‘雄刃挂壁,时时龙鸣’,余宁将扶毛锥以终老耶!”报国之情,溢于言表。1933年,他在《颁斋吉金***录》的序文中又说:“私念商周彝器,非寒士所敢望。然环顾宇内,干戈扰攘,发掘墟墓,所出日多,***府莫能禁,有博物馆出面购求者乎?无有也!此种种不流海外,将安所归?抱残守缺,亦余责也。”这说明了他竭力搜求文物的原因。他节衣缩食,苦心孤诣,正是为了不使珍品外流,保存民族的瑰宝。
新中国建立以后,容老满腔热情,一心一意报效社会主义祖国。他奉命专程赴港,劝说一位著名学者不要在国际讲坛上攻击祖国,不要做损害民族尊严和妨碍统一的事。直至50年代末,常常挨批的容老,对***依然满怀期待。在一次会议上,他和彼此有过误解的王起教授,互相握手,互相鼓励。两位学者还打赌:“看谁先加入***。”那时我在系里当助教,觉得他们天真得好笑,心想,怎么入***也可以比赛!不过,的确感到两位老师追求进步的可敬。
从1959年到60年代的头几年,我国经济极端困难,***治运动不断,一会儿“拔白旗”,一会儿“交心”,一会儿“整风”,又频频组织师生停课下乡下厂。容老对许多***策和社会问题都想不通。惯于实话实说的他,自然有时会亮出自己的想法,于是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批判。在“十手所指”的情况下,他也怀疑过自己是否真的跟不上时代,因此自称:“我是野马,我是鬼锁。”谁知这话又引来一轮“棍子”。有人说他有和***对抗的情绪。容老以“野马”、“鬼锁”自喻,无非表白自己脾性倔强,思想疙瘩很难打开。他不满老是把他当作靶子,却又希望有人能开启他。岂料当时不仅得不到理解,还将批判会开到师生劳动的东莞虎门田头上。有一天,批判会后,不见了容老,大家着了忙,四出寻找,最后发现他躺在山里的荒坟上,几经劝说,才肯起来。从他的神情看得出此时他内心的痛楚。
“”一开始,容老便被视为“***学术权威”,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容老很苦恼,曾有自杀的念头。幸而那时省委统战部长萧隽英同志找他细谈,劝他放开怀抱,相信真理总归胜利。老朋友出自肺腑之言,竟把“鬼锁”打开了。容老答应萧部长,不管风吹浪打,都要生活下去,完成未竟的研究工作。后来,萧部长在运动中未能幸免,也被“揪”出,而容老则坚守承诺,硬是挺了过来。
运动开展不久,容师母被作为“漏网地主”押送回乡,年近八旬的容老,一个人在家。他每天拿着饭盒到饭堂买饭。他的几部整理研究碑帖的著述,就是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中完成的。
“”期间,情势凶险,容老却依然故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1974年夏天,“评法批儒”运动席卷全国。有人强迫容老站出来“批孔”,他坚决不肯,声明“再强迫我批孔,我就去跳珠江!”可见他正直不阿的品格。
有一次批判会,是要揭发容老盗***家文物,消除群众认为他爱国的印象。批斗者一个接着一个发言,火力越来越猛。主持者看准时机,大喝一声:“容庚里通外国,打倒容庚!”
容老莫名其妙,立刻反驳:“没有。”
“怎么没有,你把一件贵重的商代铜器,卖给了美国人。”
此时,有人为容老提心吊胆。主持者以
为胜券在握,命令容老“必须坦白交代”。
容老摇头说:“就是没有!”
主持者胸有成竹:“我们掌握了充分证据,你死不认罪,死路一条!”
容老还是一句话:“没有。”主持者大怒,拍案而起,冷冷地说:“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然后把手向人丛一招:“人证出来!”
这时候,会场上鸦雀无声,只见容老的一位同事站了起来,说:“容庚,怎么没有!你把贵重文物XX鼎,卖给了美国人XXX,时间是X年X月。当时,我在场,亲眼见到。”这一来,会场“炸”了,把祖国文物卖给外国人,这非同小可。“打倒容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此起彼伏,批斗气氛达到高潮。主持者居高临下地追问:“容庚,有没有这件事?”
容老稍稍想了一想,镇定地回答:“有!”
大家屏住气息,等他交代。
准知道,容老只说:“这个鼎是假的,我是把它卖给了美国人了。”
此语一出,群众哄堂大笑。那同事立刻蔫了。只见会场一片混乱,“***群众”有笑的,有骂的,有摇头的。主持者十分尴尬,只好宣布散会。
在“”十年中,容老一直默默地忍受,内心很不平静。大概在1975年间,系里分给每户教工两斤“剥皮牛”。
容老家里又没有别的人,只好自己动手。好容易才将一条一条的鱼,一点一点地剥掉了皮,学着放在锅里去煎。准知煎着煎着,鱼都煎糊了,变成了一块块焦炭。这一回,容老委实伤心,想到了晚境的凄凉和无奈,蓦然又涌出了轻生的念头……幸而许多人从心底里同情和尊敬容老,赶紧给他开解。大家还把自己那一份鱼,匀给他一些,帮他煎好,他激动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了下来。
打倒“”以后,容师母回到校园,容老的生活渐趋正常,又可以专心致志地从事教学和研究了。他和商承祚教授一起指导研究生。那时,他已80多岁,还诲人不倦,经常到研究生宿舍看望弟子。容老每来一次,同学们就在墙上记上一画,五次即积成“正”字。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容老的人格、学问,越来越称颂,报刊上也越来越多地登载介绍他的文章。他淡淡地说:“有什么好写的!过去,你们说得我那么坏,其实,我并不那么坏;现在,你们说得我那么好,其实,我并不那么好。”话说得很平实,却像警钟一样,发人深省!容老以平常心对待所经历的一切,实事求是,不掩恶,不虚美。容老的可敬,正在于他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保持纯真求实的本色。他一生爱穿一身素白的唐装,皎洁的颜色,正好映照出这位中国知识分子的冰雪胸怀。
80年代初,容老把一辈子珍藏的古铜器以及1000多件古字画、1万多卷书籍,分批捐赠给广州博物馆、美术馆及中山大学***书馆。容璞女士说:“当这些陪伴了他几十年,用他心血换来的书籍、字画搬走以后,他面对着四壁空空的房子,一连几夜不能成眠。他深情地对母亲说,这些书和字画都是我一件一件买回来的呵!”是的,这些已经成为容老生命的一部分,实在难以割舍。据说在他弥留之际,还常常发出叮嘱家属挂晾字画的呓语,可见这些文物在他心中的分量。然而,国家为重,学术为重,为了不让国宝流失,为了让更多的后人能据以研究,容老尽管对这些珍品无比依恋,还是毅然奉献给国家。容璞女士把她父亲的思想作了全面介绍,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容老是一个真诚的人,是一个品格高尚、热爱祖国的卓越学者。
“老圃秋容淡,黄花晚节香”,在学术的场圃中,容老是勤恳耕耘的园丁。他自奉清淡,古道热肠,光明磊落。讲实话,是他的本性。在校园里,认识容老的许多人一直衷心尊敬这位实话实说的老人。人心未全斫丧,这大概就是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不至于隳坠的缘故吧!
(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