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路如今有些喧闹,拓宽后的马路车来人往。而在我印象中,当年的法海路并不是这样的。在梵音依稀的法海寺旁、在抬头可以轻触于山的法海路幽静深处,住着一位深居简出的著名书法篆刻家,他就是林健。
一个冬日的黄昏,林健先生的弟子周野陪我去拜访先生。
林健先生是我心仪已久的人,他的篆刻书法作品极具个性,可以说将书法与篆刻的神韵最大限度地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无论是他的书法作品,还是他的篆刻作品,都不是通过文字内容来说明什么,他更关注的是书法篆刻的视觉效果,关注的是具有流动般音乐效果的画面组合。他的作品拒绝了习惯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视读方式,使观者不由自主地从章法全局的角度去关注点线结体的形状及其组合关系。
从本质上说,林健先生的书法篆刻作品所呈现的不是简单的字而是丰富的心灵,是对书法篆刻艺术和时代文化的理解,这样的书法篆刻作品具有类似于西方绘画中的表现意义。
读林健先生的书法篆刻作品,很容易让我想起丰子恺先生在《艺术三昧》一文中写下的这样一段话:“有一次我看到吴昌硕写的一方字,觉得单看各笔划,并不好。单看各个字,各行字,也并不好。然而看这方字的全体,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处。单看时觉得不好的地方,全体看时都变好,非此反不美了。原来艺术品的这幅字,不是笔笔、字字、行行的集合,而是一个融合不可分解的全体。各笔各字,对于全体都是有机的,即为全体的一员。字的或大或小,或偏或正,或肥或瘦,或浓或淡,或刚或柔,都是全体构成上的必要,决不是偶然的。”
确实,读林健先生的书法篆刻作品,你既可以读出一种清健潇洒,又可以读出一种风雅古韵,你可以从中发现林健先生对甲骨、金文、简牍帛书、刻石、砖陶等文字遗迹,均有深入的研习和独到的体味。
拜访林健先生前几天,我刚刚在福建省美术馆观赏了《尊古厚今――福建当代书画精品展》,展厅中便有林健先生书写的五条屏《临元人祀三公山碑》,我一下子便被其吸引,端详了很久时间。这幅作品极富情态,用关东羚羊毫书写,纵横有力又法度谨严,结体与章法别具自家风范,错落多姿而又能得简净之趣,隽永、灵动,古风盎然。这与其对传统的尊重和追随精神是一致的。
与林健先生聊天感觉很亲切,这种亲切是我先前从未体验过的――我们完全用福州话漫谈。我发现林健先生对福州话的驾驭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许多生僻典故、市井俚语,才思敏捷的他都能信手拈来。
真正触及人内心的作品,其作者往往具备将独特的情绪、气息恰到好处地呈现在方寸之间的能力。
写林健,不得不提及他的两位“先生”:――艺坛耆宿沈觐寿和陈子奋。
沈觐寿先生是福州当代极具代表性的大书法家,在国内外都有相当影响。他一生精研颜、褚两家书法,九岁习颜,四十岁习褚,一生耽于其间,成就斐然。
提及沈觐寿先生,我的内心常怀一种温暖的感动。
大约20多年前,我还是一名懵懵懂懂在北京上学的大学生,出于对沈觐寿先生的景仰,冒冒失失地写信向他求一幅字。让我意想不到的惊喜竟然一个星期后便发生了――沈先生用一个大信封装着一副他精心撰写的对联从福州寄到了北京,那是沈觐寿先生78岁时的作品。“得三昧画理自神,合六法气韵为用”,如今这幅发黄发脆的对联就悬挂在我的书房。
这里的“三昧”与“六法”,饱含了沈觐寿先生沉潜书海数十年对艺术的理解。
什么是“三昧”?“一有多种,二无两般”。要统一,又要多样;要规则,又要不规则;要不规则的规则,规则的不规则;要一中有多,多中有一。这便是艺术的三昧之境。而“六法”则出自南朝谢赫的《古画品录》,首推气韵生动,所以沈先生说:合六法气韵为用。而在我看来,其实用什么来解释艺术的三昧之境、六法之用都是可以的,只是看你用什么样的眼光和心态来看待艺术。
林健先生告诉我,他的父亲与沈觐寿先生是好友,他10岁起便开始随沈先生学习书法,专攻颜体。林健小时候就读于福州极具文化气息的三坊七巷之一的宫巷的东宫小学,沈觐寿先生是该校的董事,学校里有很多沈觐寿的字,他常常看得入迷。后来一直跟沈觐寿先生学习书法,直到18岁时,沈先生带着林健到西湖的宛在堂去见陈子奋。
陈子奋诗书画印俱精,尤以白描享誉海内外。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艺术大师徐悲鸿参加福建第一届美术展览,就对陈子奋作品颇为赏识,曾特地登门拜访,并为陈子奋素描一幅画像。陈子奋也连夜为徐悲鸿治印数方。临别时,徐悲鸿赠《九方皋***》给陈子奋,题跋诸多赞许。此后,在两人22年的交往中,陈子奋为徐悲鸿刻印80多方,徐悲鸿复信24通。陈子奋除了白描极具金石韵味外,他的篆刻从古玺金文入手,融合浙、皖两派风格,雄迈遒劲,既重形式又不苟形式,形成古朴典雅、极富韵味的独特印风。***后,人民***府在福州西湖宛在堂设立了“陈子奋画室”。
林健先生回忆道:陈子奋先生出生于1898年,1960年沈觐寿先生带他去见陈子奋时,陈子奋已经63岁,而自己当时只有18岁。
对林健而言,认识陈子奋先生完全是一种“缘分”,这种生命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缘份使林健先生后来对书法篆刻艺术有了极为深刻的理解。
林健的画室叫“补砚斋”,“补砚斋”得自一方已经补裂过多次的紫端砚,而那方砚台上便有陈子奋先生的刻铭:“胆大如海,腕转如天;一以贯之,亦圆亦妍。”
“补砚斋”主人珍藏着无数恩师陈子奋的国画作品,其中有一幅画面上是依依垂柳下的两只白鹅在引颈相望,十分生动传神。画的落款中,陈子奋先生称林健为世侄而不称弟子。林健说出了原委:因为林健面见陈子奋先生时,陈先生已年过花甲,而林健先拜沈觐寿先生为师在先,是沈觐寿先生带林健去认识陈子奋,所以陈子奋只称他为侄而不称学生。名家互相之间的这种尊重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独特的人格魅力。
1971年春天,陈子奋先生在赠予林健的花鸟画册页上题诗曰:“不是画人偏爱画,朝朝画画不题诗。一杯水只何曾值,为尔无求却赠之”,这充分反映了两位师徒之间深厚而真挚的情谊。
师生也好,师友也好,需要性相近,林健觉得自己与两位恩师在性格上有许多相通之处。正因为这种相通,使他们成了“忘年交”。
在两位恩师的循循善诱和精心指导下,林健进步很快,他的作品在气象、格局和境界上逐渐呈现出自己的美学追求。
每个人都有物质需求,因而才会有市场。对于书画家而言,因为有市场就会有作品润格。但当代画坛、书坛很多书画家的润格却有点离谱。有的书画家的艺术水平一般甚至很差,可是市场价格却很高;有的书画家的艺术水平很高,但市场却很差、价格很低。林健直言不讳地把这一现象归结为当代书画市场的混乱和某些人的“作局”和“炒作”。对此,他不屑一顾。
林健从16岁开始随父学医,悬壶济世,46岁提早退休后,一门心思醉心于书法篆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可以用自己的书法篆刻作品获取金钱。但后来市场认可了林健,社会承认了林健。
作为著名的书法篆刻家,林健是当代艺术水平和市场价格都很高的不多的个案之一。
林健治印,初学吴昌硕、齐白石,雄奇恣肆,得其神髓。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弃近代诸家而上溯秦汉。他将秦汉艺术的博大精神、坚定信念、自由想象和浪漫情感与其自身的淳朴、率直、自信、豪放有机地结成一体,形成了独具风姿的林氏风格。尤其是近年来的篆刻作品,臻于炉火纯青,用刀如笔,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林健是一位不庸俗的人,他深知在当代画坛书坛,很多买得起书画的人大都不懂艺术,而真正懂书画艺术、发自内心喜欢的那些书画爱好者、年轻的书画家们却买不起。他叹喟道:把自己的作品以很高的价格卖给那些不懂艺术的人,你除了得到钱以外还能得到什么?生活中,他喜欢那种寻找到知音后的激动、忘怀和相见恨晚的感觉。
林健很怀念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间的那种“雅集”,他觉得福州是一座具有雅集传统的风雅之城。当年他就经常参加由陈子奋、沈觐寿、潘主兰等福州艺坛耆宿为中心的以书法、篆刻、绘画、文学、诗歌等为内容的雅集,少长咸集,集吟品评,和而不同,君子之风让人印象深刻。前辈的风范和学养,让林健直到今天都受用不尽。他觉得像陈子奋、沈觐寿这些大家,他们都话语不多,也没有整套高深的理论,但你只要站在他们身边,看他们如何运笔、操刀,看他们如何腕走龙蛇,着意经营,便笼罩在一种深深的感染之中,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笔墨领悟。
林健很怀念那种毫无功利色彩的年代。那时候没有任何书法报纸杂志,借一本书都千难万难,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书,便用手就着昏暗灯光一个字一个字临写下来。那时候物质贫乏,但精神世界却无比宽广。福建省文物商店,一有好东西便会通知他过去看。还有众多的裱褙店,也是他经常光临的地方。他喜欢这些地方,他觉得这些地方有一种特殊的“气场”,在这些地方停留可以与古人接上“气”。
如今的林健深居简出,深居简出是因为腿脚不方便,他笑说斑马线上的红绿灯不是为他设计的,而是为忙碌的年轻人设计的。
但深居简出并不代表林健对周围的世界不闻不问。
对于现在的生活状态,“补砚斋”主林健很满足。
林健,一位真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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