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孤单像一只小虫在心里爬,于是暗暗怀念起欺负男同桌的光辉岁月。
挑剔如妈妈也不得不承认,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乖女儿,同龄的那拨小蝌蚪还只会赖在父母怀里撒娇时,懂事的我已经收拾起天真,帮她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兼带襁褓中的妹妹。
我绝少任性哭闹,也不太贪玩,最早的记忆,是安静地呆在一个角落,拿针线细细密密地缝,把一块块奶奶从裁缝邻居家捡回来并修剪整齐的三角形的碎布连缀起来。奶奶说最好能连成被面大小,等新棉花收下来为我做床厚暖的被子。对于那般年纪的小人儿来说,这无疑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但想到终于能够在某个寒冷的冬夜勇敢伸直冻僵的一双小脚,还是咬牙坚持下来。缝缝拆拆,消磨掉无数课余周末暑假寒假,终于拼出一床百衲被面,五彩斑斓,如一座温暖的花园,夜夜在梦里花开。
可是,我不快乐。乖不快乐,能干不快乐,成绩好不快乐……其中的因素多多,但大约是天生的吧。
不快乐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衣服。整个童年少年,不曾有过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妈妈买回来的衣服,款式呆板土气,颜色阴沉单调,似乎执意要抹掉所有的色彩和美。而且总是大了不止一两个号码,穿到坏掉依然拖拖拉拉松松垮垮。
如今想来,那个梦牵魂绕的心愿,实在说不上奢侈:一件海***领的白衬衫,最好还能搭配一条海蓝色百褶短布裙,几乎所有日本卡通片里靓丽少女的必备行头。小小的爱俏虚荣深埋心底,长长久久不肯释怀,令年幼的小人儿痴迷孤癖,在闷闷不乐中白白浪费掉几年最美好的夏季。而家乡的夏又是怎样的夏啊,它如一阙清丽宋词:知了叫,青蛙鸣;稻花香,荷花白。
一次放学回家早,人在屋外,恰好听到妈妈向姑姑诉苦:“倒也不是蛮横无理,不是顽皮,不是不懂事,就是怎么做都哄不来一张笑脸,什么事都窝在心里不对人说。供她吃饱穿暖,供她上学念书,不比别家娘亲少费劲,怎么就隔心隔肺地亲近不起来呢?”
终于知道,自己是不讨妈妈欢心的。可是,她不知道女儿幼稚的小脑袋里,也一直在暗暗希望不是他们亲生,暗暗盼着优雅多金的生身父母终会把她从困窘中接走。那一天,她将身穿白色海***衫,海蓝百褶裙,美丽如公主……为了美,小小年纪,竟异想天开地背叛起来。
在家不快乐,在学校也不快乐。那么凑巧,整个小学阶段,班里的女生一直是奇数,女同学似乎暗地里有协议,每到新学期排座次,一定看似随意实则自觉地两两坐好,只余我鹤立鸡群,冷冷清清杵在那里傻等生张熟李来配成一桌。郁闷之中,便觉老师指派的男生同桌不仅个个面目可憎,而且弱智低能。
女生七人,人家六位课下聚在一起唧唧咕咕亲亲密密,独排斥我于圈子之外。
一只孤独的小兽,不仅变得苛刻,而且滋长了暴力倾向。于是寻衅滋事,把貌似骠悍的男同位打哭,便成寻常节目。老师无奈地摇头,索性单独安排了座椅给我。无人可闹亦无人理睬,强撑着那份倔强,寂寞孤单像一只小虫在心里爬。
每到期末,各科满分成绩单的最下面,老师评语栏里,一般都会英雄所见略同地写着:有个性,不合群。
三年级上学期,昏暗的天空终于现出一抹亮色,不,似乎是橙色:一位英俊年轻的老师,从天而降担任我们班主任。初秋,他穿白色加厚斜纹棉布学生服,身材修长,笑容温和,潇洒倜傥如童话中王子;发型利落清爽,偶一转身,便如陆毅在洗发水广告里那样出尘飘逸。他站在讲台上,光芒四射,驱散了一屋子的阴郁沉闷,也照亮我小小忧郁的面孔。
有时,学校里的老师打点不过来,他一人同时带我们语文数学两科,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教室里面对我们这帮小鬼。无论上午下午,总有那么一两节自习课,布置完自习作业,他会走下讲台,执一本书坐在我身边看。有肥皂的清香淡淡围拢过来,让小人儿满怀欣喜并紧张异常。会忍不住停笔略略往他的方向转头,被察觉,便拿书棱轻轻磕我的头,说:“这道方程题你解错了臭丫,集中精力!集中精力!”
他叫我“臭丫”。
从未发现过天空原来那么蔚蓝纯净,如丝绒般细致美丽。凭空生出无限动力,拉出父亲床底大捆大捆《农民文艺》之类期刊,《天涯芳草》之类长篇,《水浒》《西游》之类名著,学他样子伏案,磕磕绊绊一知半解生吞活剥。
竟学着大度起来,不再计较被女生排斥被同桌抛弃的尴尬孤单,甚至对那些被自己数次打哭的前同桌也落落大方主动攀谈,重新建立邦交;人缘前所未有的好,并在学业生涯第一次民主选举中脱颖而出,担任年级总班长。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最易流逝,没有等到那个学期结束,他便走了。短短几个月,似烟花般绚丽,照亮过晦暗无光的生命,终究不能为谁开到荼蘼……
太阳陨落了,少年天空,再次恢复成无望的灰色。还好,算是觅得终生良伴――父亲的那些读也读不完的书。读的过程心胸渐暖,性情中的倔强孤癖,竟像春天的冰一样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