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莎士比亚。在贝克夫人能想到的所有战略里,这一定是最糟糕的。老师之所以教莎士比亚,就是为了把学生折磨得郁闷至死。我将在未来八个月里郁闷得死去活来。这简直是人类无法承受的。
“你确定不需要我来敲黑板擦了吗?”
贝克夫人摇了摇头。“最后一个差事,”她说,“得打扫一下希古拉斯和凯列班的笼子了。”
我远远地向希古拉斯和凯列班望去。
我还没跟你说过希古拉斯和凯列班呢,而且你会想直接跳过这一部分的,因为实在是太恶心了。
希古拉斯和凯列班是两只大老鼠。
学校里其他班级都养着鱼啊、仓鼠啊、沙鼠啊、小白鼠啊什么的。
可我们养的是大老鼠。
之所以养大老鼠,贝克夫人说,那是提伯尔特・ 贝克上尉送给她的,当时它们还是小小的一团毛绒球,鼻子是粉红色的,在干净的香喷喷的雪松木屑里开心地玩耍。他在宠物店里看到它们,把手指放进了笼子里,其中一只就过来舔了舔。那一刻,他就决定要把它们带回家。
于是现在它们就在我们班上,贝克夫人绝不会把提伯尔特・ 贝克上尉送给她的任何东西扔掉――即使她自己从来不靠近它们。
事实上,班上根本没人靠近过希古拉斯和凯列班――即便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道格・ 斯维塔克――因为它们已经不再是小小一团的毛绒球了。它们每只看起来都有十五磅重,全身布满硬纸板颜色的斑点,其他大部分结痂的皮肤上覆盖着黄毛。如果有人看看它们,它们就会发疯似的冲向笼壁,拼命伸出结痂的长嘴来,“咯吱咯吱”地咬着黄牙,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它们很可能携带着鼠***。
“它们在笼子里,我打扫不了啊。”我说。
“讲台下面的橱柜里有个小笼子。放点食物进去,把门对着大笼子门,然后两个同时打开。希古拉斯和凯列班就会跑到小笼子里去。这样你就可以清理大笼子了。”
听起来很简单。我看了看贝克夫人,想知道能否从她眼睛里看出“预谋”两个字。可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她正打开一本古老的绿皮书,翻着薄薄的书页。“快一点,胡佛先生,这样我们才能尽早开始享受戏剧。”她说。
我找到了橱柜里的小笼子,本以为不会像贝克夫人说的那样管用,可事实却如她所料。老鼠太饿了,我猜,为了得到食物它们会不择手段,也许连覆盖着粉笔灰的奶油泡芙也吃。于是当我打开门,希古拉斯和凯列班立刻抽回它们伸出笼外结痂的长嘴,一阵风似的蹿进了小笼子。然后我提着大笼子走向外面的垃圾桶,尽量让它离自己远一些。把东西倒光后,我又提着大笼子来到文德拉瑞先生办公室旁的盥洗室,站在二十英尺开外用软皮管冲水。我绝不会去碰它,除非迫不得已。
我从男洗手间拿来了卫生纸,将笼子擦干,然后提回到班上,撒进新的木屑――橱柜后面有整整一桶,装好食物和水。
小笼子里的希古拉斯和凯列班已经又开始伸出长嘴咬黄牙,不过不那么狂躁了,大概是因为刚刚吃饱吧。黑眼珠看起来也基本正常了,不像以前那样有如恶鬼附身。
我把两个笼子对在一起,贴近,然后把两扇门都打开。希古拉斯和凯列班开始往回爬。
“顺便说一句,”贝克夫人说,“老师之所以教莎士比亚,并不是为了把学生弄得郁闷至死。”
她竟然知道!她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所以你看,接下来发生的事可不怪我。
我转过身,诧异地看着贝克夫人,然后感觉两个笼子分开了。
“胡佛先生!”贝克夫人忽然站起来大声叫道。
希古拉斯和凯列班各有一半身体悬在两个笼子之间。它们伸长的嘴巴得意地抽动着,牙齿几乎能咬到我的大拇指了。我赶紧把两个笼子狠狠夹拢,它们发出一声尖锐可怕的叫声,同时用小黑眼珠瞪着我――眼里散发出恶魔之光,接着又歇斯底里地抓挠困住它们的栏杆,一直尖叫。
“别伤到它们!”贝克夫人喊。现在她已经在教室的另一边了。于是我把两个笼子稍微拉开了一点儿,希古拉斯转着圈,“嘶嘶”叫着,跳到凯列班身上,使劲挤着。接着它S向我的大拇指,露出了两颗大黄牙。
“噢!”我赶紧往后跳了一步。
“吱――”凯列班从笼子里出来了。
“吱――”希古拉斯从讲台上跳了下去。
“吱――”凯列班也跟着它从讲台跳到了橱柜上。
“噢!”贝克夫人跳上了丹尼・ 哈普佛的课桌。
“噢!”希古拉斯和凯列班踩着我的脚跑了过去――踩着我的脚!然后直奔更衣室,冲进那一堆堆长满霉菌的食物残渣里。
那一刻,我和贝克夫人都感觉呼吸困难。她说话都带上了一种奇怪的腔调:“去叫文德拉瑞先生。快。”
我去了,从一张桌子跳到另一张桌子,再也不想冒险了――踩着我的脚!
进教室之前,我没告诉文德拉瑞先生叫他来做什么,因为我不确定如果说了他还会不会来。他知道之后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我踩在后面的桌子上),然后点了点头,下楼去大厅的储物间拿了一把铲子和两把扫帚上来。“你们俩去那边把它们吓出来,”他说,“我拿着铲子在这边等着。”
“把它们吓出来?”我问。
“别伤到它们。”贝克夫人说。
“把它们吓出来?”我又问了一遍,我想他们没听到。
“除非它们要伤害我,我不会伤到它们的。”文德拉瑞先生说――这正是它们会做的。
我和贝克夫人从桌子上爬下来。
“把它们吓出来?”这是我第三次问。
“胡佛先生,勇敢一点。”贝克夫人说。
我跟你说,当我们拿着扫帚战战兢兢地走向更衣室时,当我们向那些长满霉菌的午饭捅去,朝挂起来的外套后面窥视时,可能看起来真的不太勇敢。我知道,当老鼠从道格・ 斯维塔克的外套里尖叫着飞出来时,我们可能真的不太勇敢。它们一边号叫,一边流着口水,朝文德拉瑞先生冲了过去,希古拉斯的黄牙上还沾着一块腐烂的奶油泡芙。接着我们听到文德拉瑞先生大叫“啊”,那时我们已经躲到了更衣室的另一头,而文德拉瑞先生则爬上了丹尼・ 哈普佛的课桌。
“爬进暖气片里去了。”他指了指。
可它们没在那儿待很久。
我们听到“吱吱吱”的嘶叫声,听到老鼠爬上墙的声音,听到石棉瓦天花板上“嗒嗒嗒”的脚步声。接着便归于寂静了。它们消失后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便是奶油泡芙,那是希古拉斯爬进暖气片前遗弃的。
“我最好跟盖里奇先生说一下。”文德拉瑞先生说。
贝克夫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讲桌上。她看看我,看看奶油泡芙,又看看我。“也许应该尽快。”她说。
就这样了。与奶油泡芙无关。
无论这个新战略是什么,都很有效。
文德拉瑞先生去报告了,很快盖里奇先生便来到了案犯逃脱现场。他喘得很厉害,因为校长和小国的独裁统治者都不习惯跑步。他看了看两只笼子,往更衣室里扫了一眼,又把耳朵贴到了墙壁上。“我什么也没听见啊。”他说。我们也是。
“它们可能已经走了。”文德拉瑞先生说。
“它们是怎么出来的?”盖里奇先生问道,就像这能让事情极大改观似的。
“我清理笼子的时候。”我说。
“是我的错,”贝克夫人说,“我不应该让他做这件事。”
“确实如此。”盖里奇先生说。他摸了摸下巴,思考着,“可现在它们已经跑出去了,不能让别人知道。明白吗?在这两个……逃犯……被抓到之前,现在这个房间以外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知道这件事。”盖里奇先生放低了声音,威胁道,“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
于是,盖里奇先生追捕逃犯的计划开始了。
另外,郑重声明一下,当希古拉斯和凯列班从笼子里逃出来时,我没说“噢”这个字。
文德拉瑞先生]有。
贝克夫人也没有。
盖里奇先生和文德拉瑞先生离去研究战略计划后,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留在教室里和贝克夫人待在一起。关于奶油泡芙的事,她仍然只字未提。我想反正也是迟早的事,应该快了吧。
教室门一关上,贝克夫人就双手叉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根本没吃奶油泡芙,是吗?”她说。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做无辜状。
“可你假装吃了。”
我什么也没说。胡佛设计协会的未来颤抖了一下。
“你真是明智啊。坐下吧。”
我从桌子上爬下来时,下意识地看了看地上有没有潜伏着什么东西。
“胡佛先生。”贝克夫人不耐烦地说。
我本来想提醒她还站在讲桌上呢,可鉴于胡佛设计协会又起死回生了,就什么也没说。贝克夫人看出了我的犹豫,她瞧了瞧四周,然后从讲桌下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下到地板上。在她把脚踩向地板之前,也有些犹豫。“坐下吧。”她打开最下方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本古老的黑皮书来搭配那本古老的绿皮书,吹走上面的蜘蛛网,然后她把黑皮书“砰”的一声扔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扬起一阵灰尘。看来是不得不读了。
“威廉・ 莎士比亚的戏剧,”贝克夫人说,“敞开你真实的灵魂,就永远不会感到无聊。翻到《威尼斯商人》。”
我照做了。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我们俩一直都抬着脚,轮流朗读《威尼斯商人》里的段落――尽管那书像是专为长了复眼的小昆虫印的,而且插***也实在太荒唐了。我的意思是,没人会摆成一朵花儿的姿势站在那儿,也没人敢穿着那样的衣服就出门。
但是,贝克夫人的战略再次失败了!她想让我郁闷至死,就算她声称不想――这就是她的战略。可《威尼斯商人》还好。故事里没有吉姆・ 霍金斯。刚开始关于夏洛克的情节进展也很缓慢。可法院那一场戏骤然紧张,夏洛克准备割掉安东尼奥一磅肉,因为安东尼奥付不起钱――这种事情高个子约翰・ 希尔弗也完全做得出来。接下来鲍西娅进来发表了一通演讲,扭转了整个局势。
慈悲的力量却高出于权力之上,
它深藏在帝王的内心。
贝克夫人诵读的时候,我禁不住浑身颤抖。
但夏洛克却没有。他拿起刀准备动手了,这时鲍西娅再次扭转了局势,法官释放了安东尼奥。
慈悲不是出于勉强,
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
这些话同样足以让你浑身颤抖。
就这样,贝克夫人的又一桩惊天阴谋再次以失败告终。
(高雪莲 译 百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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