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过于理想化。失望是像慢性病一样的弥漫性感觉,那是很难统计的一种消耗,所以很难说“最”。最大的失望可能最不具戏剧性,就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比如说,觉得自己很快变老也没干几件有意思的事之类。
我在“”那个时代长大,下乡当知青我不悲观,因为当知青是一条必由之路。可能这辈子就那段时间干的体力活最多吧?在身上形成的烙印就是长大以后不怕见底。你说还能苦到哪里去?没钱到哪里去?有那段日子垫底。
那段日子想过人为什么活着?其实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生命本身就是奇迹。每个人既是奇迹的本身,又是奇迹的观察者。说你是奇迹本身因为你是个生命,而这个世界本身又是个奇迹,你在这个世界里,你是这个奇迹的一部分,同时你又可以观察世界,观察这个奇迹,这点挺好的。
现代建筑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必须有社会关怀
目前我正在参与做“青城山美术馆群”。这是由8个当代中国艺术家的私人美术馆和一个中心馆组成的建筑群,我担任张晓刚美术馆和中心馆的设计。我和他都觉得这是缘分。因为张晓刚的画有种历史的纵深感,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是有共鸣的,比如说他作品中“大家庭”的年代,我们是有体会的。因此我想用建筑的语言在精神上去呼应他这种绘画语言。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记忆,计划经济时代的那种集体记忆。
那个年代人人都在拍全家福,“全家福”就变成了时代的语言。理所当然,那个时代,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建筑,成为集体记忆,比如那些粮仓啊那些工厂啊,也是相同的风格,有时代特征,有朴实直接的美学趋向。我作为建筑师一直在关注那个时代,计划经济时代的建筑语言。平常做其他建筑题材,没有机会去释放我这方面的兴趣,现在做张晓刚美术馆,会把我平常注意的一些事情表达出来,觉得这足挺值得珍惜的一个释放口。
我的一个观点,有时访古探幽还不如旧地重游。其实每个人都去寻找传统,但是为什么不去找找小时候的记忆呢,记忆对现代人来说不是更深切的事情吗?一说起历史传统,人们都想到了“古董”,那就叫做古董式的传统。唐宋元明清,我们都没见过。而从计划经济时代到现在,这是一段可见的历史,是我们的记忆。
我们现在的保护就是把具有古董价值的一切保护起来,而把计划经济时代的一切拆得没商量,因为我们觉得离自己很近的东西没有价值。其实这是一个时代的断层啊。至于传统,谁都知道可以转化成怀旧型的商业价值。你关心你奶奶的老祖宗的年代,那么你对自己小时候不关心吗?你不觉得有感情吗?这正反映我们只注重功利,只关注当前可以兑换的东西。我作为一个专业人士,我会关心得比常人多,所以有一个机会我会去表达一下。
现代建筑师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必须有社会关怀。毕竟,建筑师应该算是工科里面的文科吧,建筑史也是文化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做建筑,建筑师使用了大量社会的资源,建筑存在的时间都比较长,一幢建筑一直留在那里,你不在了它还在,那它应该有一个时代的印记,一个时代的烙印,表达出时代的特征。对此建筑师也要有一些承前启后的责任。毕竟建筑是城市中的重要一环,城市的气质取决于建筑的文化气质和人文感觉。
做建筑一笔都不能虚
我觉得现实感很重要。如果你身处于这个时代,而觉得时代不好,那么你想什么是好?人不能总是去埋怨自己的时代,你觉得时代不好就努力去做好。也许这种现实感与我的职业有关。因为建筑师这个职业不能往后看。同样你也不能是一个旁观者,你就得积极地运用社会能量,去驾驭这些能量,使用这些资源去建设。一个站在社会对立面的建筑师,怎么去修房子?修房子你就要有钱,就要花钱,就要和人合作,这是一个所谓的建设性的事情,需要积极地投身进去。
每一个建筑都有不同的任务,有特定的任务氛围,该做什么就是什么。说到哪一个作品自己认为最好,通常我们会去考量一个建筑最后的任务完成度。任务完成度就是现实和设想的一个结合度。在中国,各方面条件的限制比较多,任务的完成度通常不高。因此作为现实主义者,我提过低技策略。就是选择技术上的相对简易性,注重经济上的廉价可行,充分强调对古老历史文明优势的发掘利用,扬长避短,以低造价和低技术手段营造高度的艺术品质。
每一个人都会有特定的职业思维方式。比如房子是要实实在在地盖起来的,一个画家朋友曾感叹“做建筑一笔都不能虚”,这话说得挺好。小说可以虚构,画画可以虚化,而建筑是一点也不能虚的,建筑的每一笔都要考虑它的现实性。一切你根本都逃不掉。你虚了、你人不见了、你瞎说一通……都是不行的。一切你都要担当,要把这事做到底。这个建筑才能成型。有时候,也挺想躲的,但躲起来后面的麻烦会很大,所以还不如直接面对。当然,你可以选择放弃,只要房子不倒塌,你也可以不管弄成什么样子一甩手不管了。而你要是想做得让自己满意,那么一切躲不掉的。如果一个事情做来做去,做了百分之六七十,放弃未免可惜,那还不如拼一拼,做到百分之八九十,还划算一些。
那么我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吗?其实不是。其实很多“虚”人不太认真,而房子盖起来,能用也行啊。我这么使劲,好像我使劲挺实的,其实总体挺虚的。理想主义是挺虚的事?是啊。你本来可以花50%的力气就赚到那个钱,你还要花百分之八九十的力气,赚一样的钱,这事其实大实就是大虚。
有限制的自由,这点让我很着迷
限制和自由都是相对的。太多的限制举步维艰,太多的自由无从选择。有句名言大概是这样说的:大师在限制中寻找自己,而规律则给我们以自由。认清限制就是寻求边界和依据,突破限制是有挑战性的创造性工作,也是艺术的游戏。
建筑的力量就在于限制。建筑被限制了,好像很无能,但是它就有这种无能的力量。建筑是一个古老迟缓的行业。建筑很基本。建筑很笨重。这似乎是缺点,但也是使它区别于其他的特点。建筑很大,建筑很长久,支撑着社会,影响人的基本生活,因而也就很有力量,就像山很无能同时又很有力一样。
当代中国的主流生活哲学大概就是“快速致富”,在建筑方面的表现是浮躁和虚张声势。我们生活在这么一个急匆匆的社会里,每个人都会受其影响变得行色匆匆。对我这么一个搞设计的人来说,最大的问题是根本没有正常合理的时间来做好设计。
这是时代的限制。我得适应这个事情,甚至“享受”这个事情。如果在欧洲当然有时间从容地来做建筑,不过,你做了十年一座房子都没有盖好,也是一种遗憾。在中国虽匆忙做事,毕竟机会比较多。不管怎么样,盖好了跟没机会盖出来,还是不一样。可能不完美,但是它存在。尽人事听天命,这就是我的积极和宿命。承认现实,又反扭现实,现实可能是不完美的,但是你也能够通过一些积极的方法,能够操控它,把它转化成有利状况。
“多快好省”,好像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从四个字里边选,又多又快,可以选,那就不一定要好,或者不一定能省。你说我可以不接这么多活来做,但是在运作一个公司的时候,你是干这行的,你就应该接。所以这个被迫有一定的被动性,但是也有一定的自由度。要看你的欲望,你什么钱都要赚,那就没办法了。我们想做得好一点,我们只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有所控制与平衡。
在生活中,自由也是有限制的。我热爱自由,好奇心挺强的,什么事我都想试一试,人盖不多都是这样的,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尝试限度,边缘边界。这个限度可能是有很多东西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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