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合肥少女周岩端坐在沙发上,头微扬,硅胶套包裹着头部,疤痕贴覆盖了整个脸部,仅剩一双眼睛微露。不远处,拍摄于一年前的照片中的她:青春、灿烂、淘气。
入院时,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出具了诊断报告:呼吸道烧伤,全身烧伤面积达28%,多部位属Ⅱ度—Ⅲ度伤。
宛若一场噩梦,七个月前的那起恶性事件,摧毁着她年少的青春。即使到现在,伤痕仍刺痛来访者:猩红、凹凸不平的疤痕,从面部、耳间,逐渐蔓延至颈部和胸前,两只手在疤痕撕扯下呈佝偻状。
来自网络的另一张照片:黑夜,一个少年神情落寞地摊开双手,在他前面,是用扑克牌围成的心形,里面有“周岩”“坤”三个字。他叫陶汝坤,2011年9月17日傍晚,当怒气与猜疑涌入心间,他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瓶打火机油浇至周岩身上,随后引燃。火光中,少女撕裂惨叫,而他呆立一旁。
陶与周同龄,都曾就读于合肥市寿春中学,初三时结识,此后的两年多时间,学习、游玩、早恋,贯穿了他们的生活。过早地进入成年人世界,最初并未被家长重视,乃至生出一系列“意外事件”后,双方家庭开始产生嫌隙,但其中的情感问题并未获得有效疏导,以致激化酿成惨剧。
民意汹涌背后,陶汝坤被简单解读为“***狂”“小混混”,制造恶性事件之根源则被忽略。探究陶汝坤的青春轨迹,他是现代都市少年成长的一个群体样本:隔代教育、较好的家庭条件、过早进入成年世界,与此同时,家庭和学校教育严重脱节,傲慢与偏执滋生,理性却未一同随行。
案发以后, 陶周两家不停地交流沟通,最终还是没有“内部消化”,在网络炒作、民意潮涌、媒体加入后,催生出又一场“官二代”与“平民百姓”的对抗景象,离本源的探究渐行渐远。
惨剧
合肥市东郊七里站街道,一幢陈旧的老式宿舍楼。2000年左右,周家人在这里买了一套仅有50多平方米的住房,其中两间卧室占了大部分空间。
出院时,周岩很抗拒,不愿意回到事发房间,为此周家特意把房间装修了一番,换上新床和沙发,贴了新的墙纸,没有了案发时的任何痕迹。但醒目的碎花被套上,铺满了她烧伤前后的照片,供来访者拍摄,惨状令人唏嘘。多数时间,周岩会一个人单独靠在父母房间的沙发上。
惨剧发生于2011年9月17日,周六。下午5时01分,周岩母亲李聪接到陶汝坤打来的电话。几个月来,类似的电话已有多次,不是询问周岩身在何处,就是游说让她同意与周岩交往。和以前一样,这次通话内容并无二致,李聪一再重复着以往说过的话,不要再找周岩了,她现在读高中,精力要放在学习上。谈话没有结果,李聪准备去上夜班。没过多久,陶汝坤来到周家,在李聪面前再次试***说服她:“周岩可以不用上学,以后让我父母给她安排,坐办公室的。”
这种角色错位的争论已不止一次。通常陶会先打电话给周岩,对方不接,再打给李聪,不行就直接登门造访。不堪其扰的李聪,只能又一次回绝:“我后来就骂他,但还是没用,后来就走了。”
由于是周末,晚上寄宿在肥东县撮镇中学读高一的周岩会回到家中。李聪让妹妹李云过来给周岩做晚饭,随后下楼。在自家小区门口,她看到陶汝坤一个人在摊边吃馄饨,李聪有点担心,给女儿拨去电话,没接,18时09分,李聪又发去一条短信:“周岩你现在在哪,我们急死了,他刚才到我们家了,我叫他走了,我走时看到他在吃馄饨,给我回个电话好吗。”不到半个小时,还在工厂班车上的李聪接到李云的电话,说周岩出事,被陶汝坤用火给烧了。
李云记得案发时正在厨房里做饭,她在周岩敲门进来后从鞋柜拿拖鞋给她,并没有看到陶汝坤,但就在回到厨房后不久,周岩开始惨叫。卧室中的周岩全身是火,李云跑过去用被子把她包起来,之后又用垫被覆盖,才把火扑灭。
周岩重新回忆起那刻经历:“那天我表达出了那个意思(不交往),好好学习,他说好,这三年你可以不跟我交往,但是三年后如果不跟我谈的话,你要后果自负。”周岩称当时异常生气,回了一句“凭什么要听你的”,正是说完这句话后,陶开始往她身上浇油,之后用打火机点燃。
惨剧发生当晚,周岩被送进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ICU重症病房,抢救了七天七夜,捞回性命,但容貌全毁。
当晚,案发后不久,陶给朋友余强去了电话,称自己不小心把周岩给烧了,本来是想吓唬她,没想到打火机掉下点着了,陶说打算去他家躲躲。
茫然的青春
陶汝坤和周岩的交集始于2009年下半年,彼时两人都是寿春中学的初三学生。这是当地教学质量靠前的一所民办中学,校风严谨。陶读的是费用较高的小班,而周读的是大班。
陶汝坤贪玩,成绩属于班里中下水平,上了初三后,逐渐游离于校园之外。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朋友谢飞毫不避讳地描述他们走在一起的原因——经常“翘课”,成绩比较差,贪玩。这些被陶汝坤称做“兄弟”的有寿春中学的谢东、陈东,也有来自外校的王敏、金刚等人,共有七八个,他们常群起出动,找个理由即可游荡整天。
王敏是这个小圈子中唯一的女生,她自称与陶汝坤和周岩的关系都不错。她回忆,上了初三后,陶就很少去学校上课了,一款叫做“起凡三国争霸”的多人对战RPG(角色扮演)游戏消耗了他大部分时间。“他是骨灰级玩家,不过我们都是骨灰级玩家。”王敏笑着说。
大约是在当年10月,陶汝坤因结识周岩,生活重心开始转移,在对两人关系的描述上,这些不足17岁的少年并无羞涩和迟疑:在他们看来,陶对周感情甚深,有时好得让人吃醋。
寿春中学附近的可苑新村小区的一套住房,是这些少年乐意停留的地方。那是陶汝坤的父亲陶文为儿子租下的,他与妻子许丛笑则住在10多公里外的***务区,偶尔才来。陈东指认,在网上流传开的那张照片,陶汝坤搂着头发未干的周岩,就是在这套出租房自拍的。
有时候,活动地点也会放在附近的宾馆。“一群朋友去开个标准间,只有一个房间的那种,他们睡上面,我们就睡在地板上。”谢飞笑着回忆。
一年后,这帮“兄弟”开始四处散落,陶先是在父母的安排下进了合肥市知名的168中学,进入尖子生集中的宏志班,但不到两个星期,因不适应再次转到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城市建设学院(城建学院)的施工专业读中专。而谢飞、王敏、陈东等人也未继续读高中,先后进入合肥市的另一所中专就读。
从2010年10月中旬转入城建学院以后,陶开始过着颠倒且周而复始的生活,通常一天是从下午四五点钟睡醒开始,吃完晚饭偶尔去上趟自习,下了课,买上两包黄山烟,再夹两瓶水,就直奔离学校200米外的天浪网吧,玩的仍然是那款从初中就开始痴迷的“起凡三国争霸”。
当生活圈改变,昔日好友也逐渐疏远。城建学院的同寝室好友余强记得,有一次陶拉他去打架,说是以前的朋友找他帮忙,一堆人跑过去,架最后没打成。游戏之外,几个人有时窝在寝室“瞎扯”,“小坤说他有狂躁症、无法控制情绪,他很烦班长老是记他名字,很想揍他。”
在余强的印象中,“兄弟小坤”很闷,他曾数次拉陶去酒吧跳舞,都被拒绝了。在酒吧里,余强认识了大自己4岁的女友,他也试***给陶介绍女朋友,遭到反对。在朋友圈中,陶汝坤感情专一,被封为情感专家,别人和女朋友出现矛盾,他会帮助分析,提供建议,而陶则把余强称做“***师”,因为后者接触面广,懂得哪些地方好玩。余强承认,在这所学校,说努力学习是虚妄之言,只想要个文凭,“小坤说过,他读施工(专业),就是将来可以让他在规划局的妈妈安排工作”。
除了游戏,陶汝坤生活的另一重心就是和周岩交往。2011年的某日,陶汝坤特意带周岩来到他的寝室,并介绍给余强认识,但两人关系在年中似乎出现波折,“小坤有时情绪很低落,有一天在寝室,他突然告诉我周岩在2010年曾有过‘生理意外’,事情搞得很大,后来周岩家人还为此找到他们家。”
偶尔,余强会与陶汝坤一起去KTV唱歌,知道他崇拜迈克尔·杰克逊和张国荣,熟悉后者的每首歌。陶汝坤有时会有“惊人”之语,说生死有命,自己没法安排,且预测自己活不过40岁。
一位同学说,陶汝坤曾特意说过自己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和父母很少见面。那时候家里也穷,没有多少钱,“不过陶文对他管得很严,我曾见过他打小坤,小坤都一米八三的个子了,人又壮,不过他爸后来还是向他道歉了。”余强认为,陶汝坤害怕父亲。
自陶被拘留以来,余强再没有见过他。离毕业只剩下半年时间,他不无忧虑地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未来在哪里,趁工作压力来临前,他要尽情消耗掉这自由的半年。
在事发前一两周,一天要抽两包烟的陶汝坤,将廉价气体打火机换掉,改用一款灌煤油的限量版白色ZIPPO打火机,上面印着迈克尔·杰克逊的画像。案发前两天,2011年9月15日晚上6点左右,在寝室里,余强听到陶汝坤满怀怒气地和周岩通话,陶问,为什么躲着他?之后又质问,有没有外遇?是不是想分手?“小坤那天很激动,说明天去她学校把那个人揪出来,要揍死他。”
次日上午,陶向余强要了100块钱去找周岩,两人联系上则是惨剧发生后。
恐惧与死结
对于陶汝坤来说,初中时的“死***”谢飞、陈东、王敏等几人,和中专时的室友余强,分别是他两段青春的见证者。当案件曝光后,陶汝坤一度被视做天然的暴力者,但这些“死***”们并不同意。在合肥市的一处网吧里,余强感叹说,“他们都是受害者”,他甚至对采访抱有怀疑,“你又是来炒作的吧,媒体的报道大都错了。”
陈东回忆说,2010年的那次“生理意外”发生前,陶周两家关系不错,李聪会让陶汝坤去她家,陶文也会接周岩到他家住,“生理意外”被发现后,周家提了方案,但陶文没有接受,双方由此发生摩擦。几个月后,周岩就正式从撮镇中学休学。“可能还是家庭的差距,小坤的妈妈对周岩并不满意。”陈东说。
即便如此,在父母的严厉监督下,周岩有时仍会和陶汝坤见面,直到2011年暑假前后。“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周岩是在2011年五六月份,以后就是陶汝坤不断找周岩了。”王敏回忆:“有一天晚上,在周岩楼下,等了半天都没见周岩来,陶汝坤很伤心,后来我们买来一副纸牌,围成心形,里面还有周岩和小坤的名字。”
陶周两家的差距显而易见:李聪和丈夫周峰都是合肥市联合利华工厂工人,据周家人介绍,他们每人月工资不到2000元,直到2000年前后才在亲友的资助下买下了这套位于市东郊的房子;陶家则相对富庶,父亲陶文在合肥市审计局担任办公室主任一职,母亲许丛笑为合肥市规划局计划财务处处长,都是正科级,居住在合肥市***务区一处高档小区内。令陶家没有料到的是,两家社会地位与物质的落差,日后会成为公众讨论这一家庭惨剧的重要内容。
惨案发生后,本有嫌隙的两个家庭不得不再次接触。李聪承认在最初***时,陶家曾积极配合,医药费也是准时支付,不过,后来却开始拖延,一度超过10多万元,致使2011年12月20日尚未痊愈的周岩不得不被迫出院。
在此期间,双方就医疗费用、赔偿等问题也在商讨当中,最终却没有一个方案让双方接受。2012年临近春节,陶家找到周家,希望周家在一份“陶家曾积极为周岩***”的情况说明书上签字,以便对四个月未见的儿子取保候审。周家人拒绝了。
谈判未达成一致,争论却在升级。为此,周家人曾找到许丛笑的单位合肥市规划局,在大门口,李云举着“少女被毁容”的牌子进行抗议,此后也曾数次到各级局控告,都未得到满意答复。
事情由此陷入死结,赔偿款未落实,周岩的***费也就毫无着落,而陶汝坤于2011年9月26日被检方逮捕后,案件一直未见进展。今年2月20日,瑶海区公安局的相关人员来到周家,表示因无法对周岩进行伤情鉴定,司法进程无法走通,警方将对陶汝坤进行取保候审。
恐惧与疑虑开始产生,周家人怀疑,正是陶汝坤的父母都身居官场的身份,在背后影响了司法的公正。
“官二代”标签
从2月24日开始,这场恶性事件在经历漫长的***、谈判、纠纷后,开始发酵成一起公共事件。
两天前的晚上,李云和姐姐李聪将一封《“官二代”横行霸道,恋爱不成毁容少女》的帖子发到了猫扑、天涯等论坛上,并同步到李聪的腾讯微博ID名下,经不断转发,开始在网上扩散。一天后,部分论坛将其删除。24日,合肥本地万家热线网站的一名当值编辑发现该帖,经与周家人核实,遂转发至网站论坛,当天晚上,网站的部分采编人员赶到周家采访,随后将视频和文字的报道内容推荐到首页。
这篇报道后来被多家全国性网站与论坛转载,视频中,李聪啜泣着讲述案件的来龙去脉,镜头中的周岩样貌凄惨令人动容。万家热线网站的一位编辑称,本以为只会在当地得到关注的新闻,没想到轰动全国。
几天后,周家人注册的腾讯微博,迅速获得近30万的粉丝数量,帖子被转发近10万次。此后,他们又在新浪微博注册名为“安徽李聪”的ID,微博由专人进行维护。这封帖子用词恳切,言辞愤懑,谴责“官二代”陶汝坤的残忍,并指责陶家动用权力,阻碍司法公正,“面对如此的惨剧,陶汝坤父母仍要求我们同意陶汝坤取保候审。并且因为陶汝坤父母身居高官,周旋于相关各个部门机关,阻碍司法公正”,帖子上方一并附上了周岩受伤前后的对比照片,令人触目惊心。
律师李智贤称,在发帖前,李云曾向她征求意见,她提到一定要确保帖子内容属实,另因涉及未成年人的隐私,建议谨慎处理。帖子最后还是发出去了,并且出现了一个错误,陶文的单位被写成了安徽省审计厅。李云事后对李智贤说,错了一个字总没什么问题吧。李智贤回复她,“这不是一个字的问题,审计厅和审计局根本不是一个单位。”
这封在律师看都觉得“标题取得特别好”的帖子,逻辑清晰,直指要害,在经历过类似轰动全国的“李刚案”和“药家鑫案”后,再次刺激着民众的神经。当又一个“官二代”事件出现,媒体蜂拥而至。密集时,一天到访的媒体达几十家。
压力之下,2月25日早上,陶文通过微博致歉,当日晚上,陶再次在当地论坛道歉信,称周岩住院以来,双方就赔偿问题一直在商谈。周家索赔金额虽从2011年10月底的1000万元降至12月的600万元,到2月12日又改为280万元外加一套住房,但因陶家也是工薪阶层,住院期间垫付了30多万元的医疗款,实在无力承担巨额赔款。陶文还称,儿子陶汝坤在2010年初即和周岩早恋,系因周岩另有男友,不能正确妥善对待,进而对周岩实施伤害。
这份道歉信遭到周家人的极力反驳,李云称,“我非常肯定,周岩没有谈男朋友,他们是在泼脏水。”她还否认主动提及上述赔偿款项的要求。正是因为当事人都未成年,事情开始变得复杂:陶周二人情感是非成了一个无法绕开的命题,但在升级为公共事件后,隐私变得脆弱又扑朔。
自案发以来,李云一直协助姐姐处理各项事情,她对记者的采访掌控有度,当问题偏离她的预想时会显得不耐烦,“你只需要给我们家挽回公道就可以了,我也接触过一些媒体,这些问题不是你们报道的内容。”
一些“民间力量”推动事件再次发酵,陶家被指购有多处房产(后被证伪),而购房款则来自灰色收入。2月27日,署名为陶汝坤的腾讯微博了一条极具煽动性的微博:“风声一过,我爸就把我保出来”,事后证明陶汝坤的QQ早已被盗,其QQ空间已变成辱骂陶汝坤的背景音乐。
第二天,律师李智贤又接到一个自称“陶文让他打的”陌生电话,称“给你50万,不要再管这事了”。李智贤笑称,既然说是陶文让他干的,那显然是起恶作剧。不过,上述事件却被在场的媒体捕捉,随后逐渐扩散。
在整个事件过程中,陶家多是沉默示人,在仅有的声明和一次媒体采访后,话题多被拆解或扭曲,而“官二代”的标签被不断放大。许丛笑在电话中也无多言,“案件已经移送了,一切遵照判决来,我们还是相信法律。”
而在另一方面,报道已经逐步变成了“拯救周岩”的行动:周家人在微博上公布银行募捐账号,几日后,账号获得募捐资金超过61万元;各路整形医院也主动联系周家,表示愿意提供***方案。最终,周家选择了北京的一家医院***至今。
当强大的民意涌现,案件的司法程序被快步推进,3月1日,在对周岩面颈部和耳部伤情鉴定结束后,案件被移送至合肥市包河区检察院,4月23日,案件一审开庭,陶汝坤以涉嫌故意伤害罪被。而李智贤却提出异议,“我们一直认为陶汝坤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
无论如何,一起家事恶化为人身伤害,进而发酵为一场充满瑕疵的公共事件,二次施害还在延续。因此受害的,不仅是两个花季少年和他们心碎的父母,还包括有意无意被遮蔽、误导的事实,被过度消费的媒体能量和善良民意。17岁的周岩和陶汝坤,也不得不在种种喧嚣、怀疑、恶意和怜悯中,继续他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