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书简》(海豚出版社出版)是黄裳先生与故友书信的散文集,收录了作者与友人书信往来的原文及相关回忆,娓娓道来,耐人寻味。该书原计划收录在“海豚文存”第一辑书系中,然而事与愿违。黄裳先生今年9月5日仙逝,《故人书简》成为其最后一部出版物。
一
奉书感愧。佳笺已付内人,命其从容习写,以塞尊意。丈夫肯大踏步走出,妇人女子必千呼万唤始出来,解人如公,当不怪其迟缓也。但身非名器,误玷山公启事,惶愧何极。拙作蒙齿及,感刻、感刻。大名早在再版书赠送之列,聊报《美国兵》佳贶。近作一首,纸尾呈教,不一一。即颂黄裳才人吾兄吟吉。弟钱锺书顿首。
秋怀
鸣声渐紧苹根虫,时看停云抹暮空。寥落感深秋后叶,高寒坐怯晚来风。身名试与权轻重,文字徒劳较拙工。容易一年真可叹,犹将有限事无穷。
(后山语。时方订《谈艺录》付印。)槐聚未是稿。
此信大约写于一九四八年顷。当时我的《关于美国兵》刚出版,他的《谈艺录》正待付印。我又正收集师友墨迹,给他寄去两张诗笺,不久收到他们写赠两诗,即收入《珠还记幸》中的开首两页。默存谈笑间咳唾珠玉,即长笺短札亦复风趣可观。他每有著作,我也必向之索赠,这事四十年前即已如此。不料近来的“当代学人”以为怪事,读此信当可知其端末矣。
二
《围城》遵命已致初版一册奉贻,乞饬足采取。先事可托湛贤通一电话也。人事历六,续写小说,迄未着笔,思之怅恨。垂询一节,乃极劣之拉丁,代译如左:
They are not men,they are animals whom we have vivisected.
兄文笔之佳,著译皆然,甚畏佩也。匆复即颂裳兄文祺。弟名正肃。二十日。
此信约写于一九四八年。《围城》一九四七年在上海初版,翌年再版,我向他要了一本初版本,当时正着意收集新文学作品的初版本,于此书亦不欲遗珠。湛贤姓王,笔名阿湛,当时在上海出版公司工作。默存常托他转递信件。阿湛曾有短篇集在开明书店出版。***后在一次运动中被流放,不幸死去。
我当时正在译一本威尔斯的小说《莫洛博士岛》,这书是先师李林先生未完成的遗译,由我为之续完。后收入《译文丛书》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原文中有一句拉丁文,无处请教,想起了他,就麻烦他代译了。
三
黄裳道兄文几:顷奉手帖并惠赐大译,欣感无既。九十五面拉丁文一句,极易译,乃蒙齿及,只益惭耳。《谈艺录》中衍文误脱错简处甚多,再版时或可改正。考订旧小说者(甚琐屑,不足道)他年当另成一书耳。弟蓄念又写一长篇小说,经营一年许,人事历六,仅写八百许字,未知何时可卒业也。专此布谢,即颂撰安,弟钱锺书顿首。
这是收到我《莫洛博士岛》赠书后的复信,又提到了那句拉丁文。《谈艺录》在开明书店初版,颇有校误。后再印一次。新版增订则是一九八四年中华书局本了。此信说到他又蓄意写另一长篇,构想经营已有一年,但只写成八百字。这就是他在《围城》重印前记中所说的《百合心》,后来写成了两万字左右,手稿于移家北京时遗失了。未再继写,真可惋惜。
四
裳兄文几:复书奉悉。比见《人民日报》及读书杂志中大作,均隽妙迥异凡响,忆蔬堂李翁晚岁识君,驰书相告,喜心翻倒,老辈爱才,亦佳话也。题目仰观俯拾,在在都是。所谓宇宙之大,蝇虱之微,何至描画及于老夫,君休矣。小集乃《旧文四篇》,上海古籍出版社索去者。《堂吉诃德》初版校者草率将事,讹漏百出。季康俟重印校正本出,必奉一部。现手边亦无书。十年前小诗一律,补白呈吟教,即颂著安。
叔子病起寄诗,并招游黄山,和韵奉答。病余意气尚骞腾,想见花间著语能。老手诗中孤竹马,壮心酒后海东鹰。雕疏亲故添情重,落索身名免谤增。欲踏天都酬宿诺,新来筋力亦难胜。弟钱锺书上。十四日。
此信约写于一九七九年。信中所说蔬堂李翁是李释戡,我于梅畹华座上相识。李翁是诗人,喜观剧。早年曾精刊罗瘿公《鞠部丛谈校补》,畹华新剧编制亦多出其手。晚年居沪上,座上多梅门女弟子。观剧之兴甚豪,每撰七绝观剧诗,附以小注。诗筒见投,月必数至。晚岁诗曾油印成《苏堂诗拾》。默存信中对文字涉及他表示反对。于和叔子诗中“落索身名免谤增”句旁,自画数圈,亦是此意。知其宿志如此,不自今日始也。
五
裳兄鉴:剪报奉到,谢谢。弟两日前移住干面胡同十五号,三三〇一室。犯暑历六,殊惫。一切都未就绪,先以奉闻。新寓较旧居舒旷,足慰远系。拙选已增订七八十处;月前交出版社。(请勿告人,以免索者纷纷。)出书后必以一册呈教。即颂撰祺。名正肃,杨绛同叩。
这是一张明信片。寄于一九六二年八月。我当时在《文汇报》编文艺理论版,曾向他约稿,拟了一些题目,可是他都谢绝了。三月八日来信说:
弟数年来兼一外文职务,未能专以所中研究工作,亦乏暇晷。兄所出考题,无一不好,但单子不能入场,无从缴卷。奈何,奈何。
正好伍蠡甫教授主编的《外国文论选》中有他的一篇译文,就设法取来发表,写信去征求同意,后得八月四日信说:
译稿专应伍翁之属而成,限于体例,未能详加诠评考释,单独发表,殊觉不伦。伍翁三日前书来,已专函请其代向贵报谢绝。顷奉手教,乃知生米已下锅煮饭,不便固辞,只好勉强应允,并将误字校定寄还。然牛鼻子脾气,总觉期期不可耳。发表后烦惠一叶。弟六月起又全部外调半年,只偷暇写得论诗画一文,尚有新见。惜未能定稿。将付《文学评论》,出版后请教。十二日,杨绛同候。
从这几通信里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著译是如何的审慎,对我迹近绑票的约稿,也是大有意见的。明信片中所说订正的选本就是《宋诗选注》。我买得此书初版的精装本后,曾发兴取手边旧刻的宋诗加以校定,发现异文不少,有一些是可以订正《选注》的,就写了一纸校记寄去,随后就接到一九六二年十月一日的来信。
六
裳兄文几:得书一月来公私猬集,遂稽作报,歉疚之至。承校勘异文,如获珠船。恨早付削瓦,弟又为外务所牵,喧宾夺主,无暇旁及。只能待三版耳。先此谢谢。内人开刀经过良好,已出医院,知注并闻。匆布即颂秋安。弟钱锺书再叩,国庆日晨。
七
裳兄文几:音问久疏,忽奉惠颁尊集新选,展卷则既有新相知之乐,复有重遇故人之喜。深得苦茶庵法脉,而无其骨董葛藤酸馅诸病,可谓智过其师矣。贱名与唐尧裔孙同挂选中。虽一荣于华衮,而一严如斧钺,要均得借以并传,作庄生齐物观也可。弟前年大病以来,衰形俱备,心力销亡,畏笔墨如寇仇。客老夫袖手偷闲,婆娑风月,祝诸子挥毫兢爽,弹压江山,如是我云。草此复谢,即颂春禧。弟钱锺书上。
这大约是收到《榆下说书》以后的复信。这书中有两篇写到他的文字,紧接就是一篇谈周延儒的杂文,所以才有那一节对比的话。他指出我受了周作人散文的影响,也自是一种看法。知堂的文字我是爱读的,但不一定亦步亦趋。他所指出的那些缺点,也正说中了周作人文章的缺失。相比之下,鲁迅晚年杂文中如《病后杂谈》、《题未定草》却正是我衷心向往而无从追蹑的典范。他的另一封一九八一年三月来信中,又对我的杂文作了过情的鼓励。
八
裳兄文几:报刊上每读高文,隽永如谏果苦茗,而穿穴载籍,俯拾即是,着手成眷。东坡称退之所谓云锦裳也,黄裳云乎哉。南北不相识少年,函索拙著者络绎,并附钞票,弟无以应求,徒增退款麻烦。十日前人民文学出版社通知,初印销罄,已决增印二十万册,流毒愈广,钳我市朝之期不远矣。承命如奉***令,即将自存一册挂号寄上,亦征兄之声威遥被,持黄钺垂衣裳而治天下,一笑。即颂近安。弟钱锺书上,杨绛同候。十四日。
此信寄于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五日。《围城》新版于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印行,印数十三万册,不及半年即售罄。我得讯晚,市上已无存书,只得求救于作者。承以自存本一册见惠。扉页有墨笔“槐聚自存本”五字,又题记六行云:
裳兄函索此书,手边只存是本。不敢自秘,倾箧上贡。感惠酬知耶?畏威乞怜耶?姑学太白之笑而不答,留供后世学人聚讼题目。一笑。
下钤“中书君”印。
默存先生的长笺短札,正像他平时谈话一样,是庄谐杂出,极得手挥目送之致的。这写在书前的小跋更是一个特例。不料不等“后世学人”的聚讼,早已得到“当代学人”的讥评,现在就将附此书同寄的原信发表出来,有兴趣的“学人”不妨作进一步的研词。新文学书的版本研究是一门新兴的学问,成绩不小,收获甚多,但也应防止陷入琐屑沦于恶趣。像这样一本小书的投赠,是不值得聚而讼之的。默存先生流露出来的微意,大抵就是如此。友朋戏谑之言,也当不得真,下面是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一信,是收到《过去的足迹》、《晚春的行旅》等两书的复信。
十五
北来得三晤,真大喜事也。弟诗情文思,皆如废井,归途忽获一联奉赠:
遍求善本痴婆子
难得佳人甜姐儿
幸赏其贴切浑成,而恕其唐突也。如有报道,于弟乞稍留余地。兄笔挟风霜,可爱亦复可畏(如开会多、学生于文学少兴趣等语请略)。赵家璧君处乞为弟一促,谢谢。即上裳兄文几。徐高二公均候。弟钱锺书再拜。内人同叩。三十一日。
于书丛中又发现默存一笺,系一九五。年春所作。是年我因事到北京,曾去清华园。在许多教授中,相熟的只有默存,曾数度访晤。听他畅谈,真是妙语如珠,可惜未作报道,所说《痴婆子传》是我在琉璃厂买得的一册抄本。是书肆伙友从旧本中影写的,实往算不得“善本”。但此联实在是妙手天成,不愧佳制。
(摘自11月2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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