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烟海苍茫的物质文化历史中,历经千载遗存下来的建筑,大致有宫殿、陵墓、民居、塔刹、桥梁、戏台,宗祠等。除了这些建筑有较多遗存,孑留下的零星建筑还有宦衙、监狱、驿站,南朝八万四千寺,多少楼台在世世代代苍苍烟雨之中寂灭了,在这些先入的遗物中,有些戏台,经历了古今兴衰、痴男怨女、义夫节妇、忠孝节义的戏出儿之后,沉寂下来。
我们顺着这形态各异的戏台画首望去,中国有明确戏剧样式呈现在戏台上。大约要从宋代算起,铺陈世事、粉墨春秋、歌哭人生悲欢离合所凭借的戏台,大致有三种样式:一是皇宫中的戏台,属皇家御黾,二是市井中的勾拦瓦舍,它们是为市民阶层服务的。凡引车卖浆者流,掏得出银子,便看得了戏,银子是唯一的门槛,三是乡野之间的庙台(江南有些地区还有宗祠戏台,这里且不论),癌台是为乡褐百姓暇务的。这里是说它们的市俗功能,庙台这个概念关键在于一个庙宇。从建筑的功能上去考量,如果地理条件允许的话,乡间的癌台一定是建在寺庙的对面,寺庙坐北朝南,庙台坐南朝北,这种地理上的尊卑格局明白无误地喻示,台上戏子们搬演的戏出儿首先是为了敬献庙堂上的神灵,在众神享用之余。连带着让十里八乡的百姓赏心悦目,人生所遭遇的一切。四时祭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无不在瘟台上高腔低吟,这是乡土中国最为让人惊心动魄的场景。
社戏,农耕社会的人生教科书
在漫长的农耕社会生活当中,作为百姓人生教科书与历史教科书的,有两样东西,一是说书,二是唱戏。生活在乡村中的人,无论贵贱贫富,从牙牙学语的蒙童开始,这两样玩意儿便开始进入他们的生活。比及长大,家境富裕的孩子得以进入学堂,凭借着经史子集知晓了人生――君臣父子、仁义礼智信。家境贫寒、无缘进入学堂的孩子,便是凭借说书和唱戏,阅历了人生的一堂大课。虽然那些端着架势的戏文鼓词对于一片天真的蒙童而言,无异于天书一般。但是且慢,人生的这幕大戏,对于孩子而言,不过是朝阳升起时一个有声有色的仪式。彼时影响他们的,与其说是仁义道德的《劝善金科》,不如说是观听戏文鼓词时的整体氛围。他们是从长辈观赏戏文时难得一见的虔诚表情中,读到了人生的开蒙。
庙台戏剧的搬演,没有市井戏剧那样商业的规则,但却与当地当年的收入息息相关,与物候气象紧密相联。逢上风调雨顺的年景,当地的乡绅大户村官会首便会张罗着请戏班子来唱上几日大戏,唱戏的开支有的是乡绅独力支撑,有的是合村农民共同集资。戏照例最少要唱上三天,消息照例在戏开锣前三天便传到三里五村的亲朋好友耳中。“正月里,正月正。姥姥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小外孙,也要去。”往日的民谣形象地记录了当年红火的情景。
乡村社戏,表演空间疏朗阔大,比不得宫廷市井戏楼聚气拢音,所以在那里唱戏,架势要大,调门儿要高,开脸儿要艳,重武场而轻文场。我这里说的,盖指北中国的社戏而言。
北人粗犷,北地辽阔,这里的社戏便也入乡随俗。吴侬软语的昆腔,到了北方乡村,便少有市场,而另一路南派戏腔弋阳腔,高亢壮烈,清代在河北乡村便大行其道。彼时的《百戏竹枝词》如此写道:“查楼倚和几人同,高唱喧阗震耳聋,正恐被他南部笑,红牙槌碎大江东。”当然这首竹枝词描述的还是北方城市的戏楼情景,聊作参考而已。
锣鼓锵锵,人声亢亢,烛火通明的庙台上,一人指天画地地唱念做打,台下百姓凝神屏气静心观听。他们眼里看到的,是帝王将相、忠臣义仆、才子佳人、剑侠神侯、渔樵耕读、百花点将、三打祝家庄、水漫金山寺;是皇室和亲的昭君出塞,是民间结缘的钟馗嫁妹;是一捧雪、三进宫、三盗九龙杯、四郎探母、五花洞、六出祁山、七擒孟获、锤、九江口、十老安刘。
秋风飒飒、鼓乐喧天,在那乡野庙台上,艺人们吼唱着,戏词大致是听不清的,百姓们听的,只是那么一个腔腔。戏出儿里的忠君保国、戏出儿里的惩恶扬善、戏出儿里的悲欢离合、戏出儿里的大义灭亲、戏出儿里的肝脑涂地、戏出儿里的义薄云天,一切一切都要在漫长的农闲日子里,由村里粗通文墨的有识之士娓娓道来。直到下一个演戏的季节到来,人们便再看一遍这些耳熟能详的戏出儿。经由这两个方面的交通,一部大中国史才会慢慢进入百姓心中,并在那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些戏出儿,承载了他们生活中的欢乐和悲伤;这些戏出儿,激励了他们生活的勇气,也抚慰了他们受伤的心灵。
庙台,风韵不在
社戏消亡之后,庙台或被废弃,或被移作他用,至今北京郊区乡村中遗留的庙台,较完整的不过五六个。它们散落在北京远郊,旧时不属于北京管辖范围的延庆、密云等地,其余有记载的十余座戏台都已不存。
我对于北京郊区庙台的关注,缘于纳兰性德。两年前为了写一篇有关纳兰性德的文章,我来到海淀区上庄乡,那里有当年纳兰性德家的封地,封地中还有纳兰家族的墓地。墓地已经在中被摧毁了,只保存下一块纳兰性德墓志盖。封地之内原有三座寺庙:东岳庙、真武庙、龙王圣母宫。这三座寺庙现在还保存着两座:东岳庙,当作***队医院的家属宿舍;龙王圣母宫,住着医院的女护士。从这些庙的称谓上不难判断出,它们是道教寺庙和中国本土神祗的寺庙,其中东岳庙戏台有幸保存下来。
东岳庙位于皂甲屯村北侧,戏台在寺庙南侧约50米处,坐南朝北。整个戏台的前后左右都盖起了民房,民房的门前收拾得干净利索,但几步之外的戏台被荒草包围着。荒草丛和破烂的戏台在整齐的民房中是一个尴尬的存在,两者之间的生活已经无关,一个是现在时,一个是过去时。这座戏台,由加工得很规整的花岗条石砌就底座,座高约4尺。戏台的样式为单檐歇山顶,台口宽度约8米,前半部表演区的深度也在3米左右,是个可以三面观剧的大台口。整个戏台的建筑典雅素朴、大方简洁,外表看上去,虽无皇家建筑的奢华,但每个细节的处理颇为讲究,经得起反复推敲,是出自极有水准的工匠之手。
位于海淀区温泉自家疃的怡贤亲王祠戏台,是我在海淀区看到的第二座戏台,也是我在北京地区发现的唯一一座私人祠堂戏台。怡亲王允祥,为康熙皇帝第十三子,雍正三年,他负责京畿水利工程,工作卓有成效。雍正八年五月,允祥逝世,雍正亲临吊唁,谥号为贤,并为其在温泉白家疃建祠堂。
在北京地区除了庙台,商业戏台、会馆戏楼、王府戏楼、皇家戏楼之外,祠堂建戏台的极少,怡贤亲王祠戏台,是我仅见的。整个祠堂因为改作了小学校,所以建筑保存完好。戏台经过重修,按照修复古建筑的规矩,该戏台保留了一根老戏台上的房柁。也许是
王爷的气派使然吧,这座坐北朝南的戏台距离怡贤亲王祠正门大约有50米开外,这段距离现在被学校院墙围起来了。
京西15公里外的门头沟地区,是京郊遗存庙台较多的地区之一,可惜所遗存的庙台大多破烂不堪。
地处门头沟圈门的三官庙戏台坐东朝西,向西百余米是一座台式过街楼建筑,建于泄洪沟之上。该建筑于明代,原有三拱,殿宇九间,供奉的是中国本土神关帝、药王、文昌帝君,现在只存中间拱券。庙台的北侧,原有窑神庙,这和门头沟当地物产有关,门头沟圈门以西,分布有众多煤窑。挖煤是个危险的营生,所以同业人士建起了这个窑神庙,圈门的这个庙台因此成为多庙公用的戏台。煤窑主每年腊月十七祭窑神,献戏三日。在戏台的南侧,是一条东西大道,该道经河北可达山西,是当年运煤经商的一条通道。过街楼和戏台据说是当年山西商人捐资兴建,在这样一个狭窄的地方建筑过街楼和戏台,最主要的功能是祈祷出入平安。从戏台所处的位置上看,如果在这里演戏,对于百姓观剧相当不便,他们只能在台南侧歪着脖子看戏。
与海淀区相邻的丰台区,遗存有三座戏台,这三座戏台是:长辛店关帝庙戏台、大灰厂娘娘庙戏台、卢沟桥岱王庙戏台。也许是因为距离京城近的原因,这三座戏台的建筑,都不吝惜资财,材料使用得中规中矩。
卢沟桥岱王庙戏台位于卢沟桥西100米处,岱王庙即为龙王庙,管水的。这座戏台在整个北京郊区的庙台中,是别具一格、独一无二的,它与整个寺庙建筑成为一个整体。戏台处于寺庙正门之上,寺庙的正门为二层式建筑,一层有石券拱门,门楣上有汉白玉雕刻的云龙***案,表明了该庙的身份。拱门上面便是戏台,从南面看,戏台与拱门形成一座完整的二层楼建筑。从拱门进去,便是岱王庙庭院,东西各有配殿9间,现已成为民居。庭院当中盖满了房,昔日恢宏的寺庙,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杂院。北侧有正殿三间,亦改为民居。有一个民间不确实的传说,每年汛期,人们从卢沟桥下永定河中捉一只甲鱼供在岱王庙正殿当中,戏台开戏,以祈求甲鱼保佑,避免洪涝之灾。民国建立之时,它便改为一座师范学堂,使用达10年之久。
据有关资料介绍,岱王庙建于清代晚期,是一项水利工程的附属品。近百年来,岱王庙多次变换使用单位,戏楼已成危房。
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乡土中国百姓喜怒哀乐的社戏是从何时开始衰落的呢?局部的兴衰我们不曾考察,从大的方面观察,当然和一个大社会的整体环境密切相关。1949年以后,虽然大部分寺庙还在,庙台还在,但是和尚被迫还了俗,一些寺庙充作学校,***营或工厂,寺庙文化的整体环境被破坏了。社戏这种沿革了数百年的演绎形式,渐渐衰微。这种文化精神的衰亡,给广大百姓精神上造成的巨大断裂。要到许多年后的今天才凸显出来,乡土中国时代的农民,即使是一个文盲,但借助于鼓书戏出儿,他可以建立自己淳朴的精神体系。这也是社戏在当时社会环境下的一种功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