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芜,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省吉安市)人。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考进士,因廷试对策忤权臣贾似道,被列入丙等。曾任濂溪书院山长。宋亡不仕。
此词的开头直接切入题目,词人以感伤的心情写道: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这里的“春”字,含义很丰富,既似指南宋皇帝及其***权,又似象征京城昔日的繁华景象。“人间无路”,是说春无归路。辛弃疾《摸鱼儿》:“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这里是暗喻故都陷落后,幼帝去留无路。接下去继续写暮春之景,以渲染衰飒之气氛:
“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芳草连天”,是说芳草一直长满天边,春天的去路已被堵塞。“风沙”,比喻敌人。“暗”,这里用作使动词。“南浦”,送别之地。这里一是寓有送别意,为下面写“漫忆”张本;一是借喻南宋的锦绣山河,表现了词人对故国的热爱之情。
“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写怀念幼帝的怅惘心情。“依依”,恋恋不舍。“意绪”,心情。王融《咏琵琶》诗:“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漫忆”,空忆。“海门飞絮”,比喻南下的幼帝。元***攻破临安后,宰相陈宜中等出逃,拥立端宗赵于福州,后来逃往南海,死于州(今广东省雷州湾硇洲岛)。接着,文天祥等又立赵为帝,逃入南海崖山(今广东省新会南大海中)。“海门”,即海边。“飞絮”,飞扬的柳絮。这里一是用来象征残春,既寓国势衰微意,又应题目“送春”。二是暗指飘泊无依的幼帝。以上二句感情沉痛,催人泪下,表现了词人对故国的深深依恋之情。
接下几句,词人又转写现实:
“乱鸦过,斗转城芜,不见来时试灯处。”这里的“乱鸦”和“城芜”,虽然未必是眼前实有之景,但词人却借以表现遭元***洗劫后京城的荒芜景象。“斗转”,北斗星转移了位置。这里是说时生了变化。“来时”,前时、昔时。“试灯处”,即张灯处,用以表现往日赏灯节的繁华、热闹的场面。因而“试灯”与“城芜”便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于是词人的不胜今昔之感也自在其中了。
以上是第一片,写送春而春无归路。第二片写春去后之苦楚,以“春去,最谁苦”问句领起,反复抒写去国离乡的哀伤之情。
“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这全是以意象寄情。“箭雁沉边”,被箭射中的雁沉落在边远的地方,这里是借指被俘虏的南宋君臣。“梁燕无主”,栖息在梁上失去屋主的燕子,以喻流落各地的南宋失势之臣。“长门”,汉武帝时宫名,陈皇后失宠后贬居于此。这里是借指宋亡后临安的宫殿。以上三句写了特定环境里的三种鸟,并均有寄意:带箭的雁本来已经很不幸了,却又坠落在边远之地,于是飞回之难可知;寻觅旧巢的梁上燕,已不免哀苦,却又失去了主人,于是孤寂之情可想;啼血之杜鹃,本来就叫人望而生悲,如今又身处暮色笼罩的故宫,于是凄凉之状可见。因此,词人是通过这三种鸟和以它们为中心所构成的意象,来表现故国沦丧之痛的。
如果说以上三句用“但”字领起,主要是写目睹之景、耳闻之声的话(实际上也是虚写);那么下面的四句便是以设想之词,写故国之思:
“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玉树凋土”,指为国捐躯的人。《晋书·庾亮传》:“亮将葬,何充叹曰:‘埋玉树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泪盘如露”,捧露盘里的泪水像露水那样多。汉武帝时,在建章殿前铸铜人,手托盛露盘,称捧露仙人。后魏明帝命人把铜人从长安搬到洛阳,传说在拆卸时铜人眼中流下泪来。以上二句是写想到以身殉国者,不禁潸然泪下。“咸阳送客”,语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蓑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里是以“客”(即金铜人)比喻被俘北行的遗民。“屡回顾”,频频回头。“未能度”,未能前行。以上二句是写幸存者对故国的依依不舍之情。
最后一片是问春去后能否复归,感情更为忧伤、沉痛。
“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是用历史人物、名物以及自然景色来渲染离愁别恨的。“江令”,即江淹,被黜后曾任建安吴兴令。他著有《别赋》。“庾信”,北周文学家,初仕梁,出使北周,羁留长安不得归。他著有《愁赋》,已失传。以上二句,原注:“二人皆北去。”这里是词人借以表现对被俘北去臣民的思念。“苏堤”,在西湖中,苏轼知杭州时所筑,故名。“尽日风和雨”,一是借以衬托离愁之浓重,二是暗喻元***入侵造成灾难之深重。苏堤本是桃柳成荫的佳处,“苏堤春晓”是西湖十景之一,但如今这里尽日风雨凄迷,暗无天日。这便深刻地揭露了敌人铁蹄横加蹂躏之罪恶。面对这一切,词人不能不感到复国归家的希望渺茫,于是只能兴叹了:
“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神游故国”,化用苏轼《念怒娇·赤壁怀古》中“故国神游”句。“花记前度”,唐代诗人刘禹锡于宪宗元和年间从贬地被召回长安,游玄都观,写诗一首,以咏桃花而刺新贵,因而再度被贬出长安。十四年后,又被召回长安,旧地重游,作《再游玄都观》。这里的“花记前度”,似赋予新意,意谓花犹记得昔日的美景。然而如今山河有异,景物亦非,触景生情,不免感伤。特别是想到自身的飘泊生涯,更是感慨殊深,所以词的最后三句说:
“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孺子”,孩子。这里是指作者的儿子。以上几句,词人的感情是极为沉痛的。试想,一个人在国破家亡、流落他乡时,胸中自然充满了郁闷,然而却无处诉说,只能在晚上和自己的孩子共诉哀痛之情。可是孩子又怎会理解和慰藉父亲那颗忧国伤时的心呢!
这首词通过描写京城沦陷后的荒芜景象和对昔日临安繁华的加快与向往,表现了词人眷恋故国的深情和自己流落天涯的身世之感。此词虽然感情忧伤,低沉压抑,但爱国的基调还是应当肯定的。
刘辰翁反映亡国之痛的词作,虽然大多感情悲怆,但风格却是遒劲的,属于苏、辛一派。正如况周颐所指出:“风格遒上,略与稼轩旗鼓相当。”这首词也是以“辞情悲苦”见长的,足以代表须溪词的艺术风格。
“反反复复,字字悲咽”(《历代诗余》引张孟浩语),是此词的突出特点。这首词题目是送春,除三片都以“春去”开头,反复倾诉故国覆亡的深哀巨痛外,在每一片中也曲折往复地申说此意。如第三片,在问春“尚来否”之后,紧接着“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三句,都是写离愁别恨的。并且在三片中,都贯穿着“悲宋”这个主题思想,字字血,声声泪,令人感叹唏嘘,不能卒读。
寓刚于柔,意气凌厉,是此词的另一特点。这首词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文人感时伤春而已,似乎并无更深的寄意。但是,只要我们透过“秋千”、“芳草”、“飞絮”、“长门”、“玉树”等一般惜春、失意词作常用的字眼儿,就不难发现其中寄寓着词人的怨愤和希望。因此,此词的调子虽然有些低沉,但词人的心肠却是火热的。写“春去”,是因为盼“春归”;抒幽怨,是因为怀有希望。总之,在哀怨中有忠愤,于婉丽中见肝胆,这既是此词的特征,也是须溪词常见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