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暮秋薄午,寒风飒,临安街头却依旧人潮翻涌。这柔情似水的山水怀抱之地,在此时,除却小巧精致的慵懒,更多了一份肃杀。
男子衣着寻常,卷草纹素色长袍,腰系茶色鸾带,玉钩紫丝绦,若不是刻意寻找,他定是湮没在人群之中。男子微低头,看不见容颜,身材削瘦而挺立,看着有些倔强。。他随着人流向前,并不时打量那些喧闹店铺的招牌。
一
陆记粥舍
全临安八宝粥做得最好的一家。店主人于十年前随灾民逃难于此,幸有一技在身,兼有善人施以金银,得以开此店铺,赚得生活。关于那主人家,人只道是传闻七岁那年曾家中失火,父母双亡,而自己容颜俱毁,所以才斗笠掩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男子望着那几个朱漆的字。蓦然勾起嘴角,一如遇见故人。他拾阶走去,门口侍立的伙记立即便迎了上去。男子轻道:“你店中可有空位。”那伙计不过弱冠之年,却生得极为灵气,一边将男子引到临街的一处小座,收拾干净碗碟,又斟上一壶“春早迟”,道:“公子您是外乡客吧?咱店里空位净是留与公子您这样的人的。至于本地的都是街坊、邻居的,我家主人记下他们的住址,一大早就吩咐小的们送去了。”
盏茶功夫,小伙计从包着毛巾的桶中盛起一碗热粥送到男子面前,道:“公子您尝尝。”男子看去,青瓷碗中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不曾想那双天下无双的手,用着曾经纵横江湖的杀招,如今却都融在这一碗温暖的粥里。男子浅笑,道:“敢问你主人家过得可好。”小伙计见问,便答道:“好是好。这些年主人倒是攒了些银两,吃穿用度是不愁了。只是,他都已快三十岁,还不曾娶亲。主人相貌虽是难看了些,可主人的能干可没什么比得上,有好些姑娘愿意嫁,但他总说自己会误了人家,不肯。”
男子轻叹,道:“烦请将这个给你主人家可好。”修长而干燥的指尖夹着一只锦囊。小伙计有些迟疑:“公子,我家主人不喜见外乡客。”“男子笑着从怀中取出一锭花银放在那伙计掌心:“见不见是他的事,给不给却是你做主。小兄弟,有劳了。”那伙计拢起银子,道声多谢便转去后堂。一盏茶的功夫,又从后堂打帘出来,道:“公子,我家主人就在后面。”
二
掀起那青布帘,才发现后屋别有洞天。下了石阶便是个小园子,倒也干净别致。那园上的回廊中,有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正在煮茶。男子认定那便是陆掌柜,走上前去恭敬一揖道:“前辈,打扰了。”抬眼之时,发觉眼前男子虽只穿素袍,身段却生得极美,尤其是那一双手。想必那脸上若是除了那些狰狞丑陋的疤痕,定也是极其俊朗。
坐着煮茶的男子淡淡道:“你虽说自己是后起的晚辈,却丝毫不比如今江湖上七大掌门任何一位弱。你已将你的杀气敛得如此弱,连我都几乎不曾觉察。我一生中,只遇到一个人,和你相似……”男子道:“前辈说的,可是前弄月宫宫主——北弦居?”坐着的男子听闻这个名字,惨然一笑,良久,哑声道:“是呵……是他又怎样。你既已知我是陆少卿,又何必再多问当年。”
男子道:“我知道前辈不愿提及,可我仍想知道十年前的事。”陆少卿哂道:“与你何干。”男子垂首,眸如星,闪出一丝无人觉察的慌乱,道“家父曾是宫中之人。”
陆少卿沉默一阵,道:“这些事,仿佛吞了没有解药的毒。今***既不远千里问,我便告诉你。经年前的暮秋,北弦居才刚五岁,弄月宫主麾下第一护法过瑾臣出宫之时,救下一个被仇家灭门的孩子。过瑾臣将他带入宫中,宫主怜他身世,便让他做了少宫主北弦居的伴读。自此,我便和北弦居生活在一起。记忆中,那年的枫叶,最是红得艳丽,最是堕得凄凉。
三
少宫主年少却最是聪慧,宫中长老都称他前途难以估量。他起初……待我很好。吃穿用度全无上下之分,他常说,他是宫主唯一的儿子,我便是他唯一的兄弟。虚伪的谎言罢了。可我宁愿相信那时他的确是真心。
宫中的规矩繁复,我以少宫主伴读的身份是不能在江湖上抛头露面的,可我那时年少气盛,常对他说人为武学,总是要只身走走江湖才是。于是他在那年春天,私自下令放我出宫去。那时我只一心想闯荡自己的名声,却不曾想他在宫中替我担下罪过。传说当年老宫主气得打断了七根鞭子。
等我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老宫主已崩去,北弦居继了宫主之位。那时弄月宫虽武霸天下,他却依然待人温润如玉,没有一丝霸道。而我,那时已被人唤作“桃源浪子”。
男子笑道:“桃源浪子以一口长剑闻名,剑柄铸着一朵桃花,而人又生得风华绝代,一时间江湖上无上可比肩。”
陆少卿亦笑了,接过话道:“可他突然消声于江湖……你可知那是为何?是我自愿回宫。回去以后,我便将那剑葬了,这是我习武第一***送的,他说人间春色最好,便想将着春色留在我身边。”男子蹙眉到:“那后来是为何?”
陆少卿道:“后来?后来江湖有一派‘ 寒江’莫名兴起,其掌门正是北弦居父亲死敌的后嗣。担心弄月宫地位有动摇,北弦居决意修炼弄月宫祖传禁术‘落雪成白’。传言此术对人身体伤害极大,我便求代他修炼。长老们都劝道此术不可外传,可他说:‘本宫只信少卿一个’。”
男子眉睫微颤道:“然后呢?”陆少卿冷声笑了,道:“然后我的脸就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曾今倾世的容颜,如今骇人可怖,只有那手还依旧修长。“原来他早就对我有所忌惮,他惧我羽翼太丰威胁他的地位。便让我容颜俱毁,再无法在人前立足,而后在众人面前挑断我的双足。他用他北家掌法废去我武功,然后弃于山野,不问生死。只是他不知,我练成‘落雪成白’三成,全身穴位都可以移动一寸,于是便以此苟活而已。”
男子薄唇一挑道:“三个月后,‘寒江’不知以何种手段血洗弄月宫。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传言那位宫主北弦居被‘寒江’掌门锉骨扬灰,以祭父仇。”闻言陆少卿蓦然笑了,笑得声嘶力竭,语音哽咽:“这是他的报应!……也是我的,我的报应。”男子道:“你可恨他?”陆少卿默然不语,只是唇边徒留一抹凄凉。男子抿唇,道声多谢,转身正欲离去,身后陆少卿轻声问道:“你可知你喝的茶为何叫“春早迟”?男子身形一滞,仍大步离去,身后是瓷盅摔在地上清脆的声响。
四
男子安然地走在大街上,只有眼角,有一刹即逝的泪光。他如今的容颜,只不过是“乘风阁”三百两一张的面具罢了。他就算当着陆少卿的面,将面具撕下,只怕也无人认出他来。
便是久居江湖之人都不知道,那‘寒江’掌门未将北弦居处死,而是施以烈刑再投入蛆虫中待他自殁。不曾想他却活着逃了出来,只是这脸这身躯已千疮百孔。其实还有些许陆少卿不知道的事,比如他让他练‘落雪成白’是因为只有毁去他的容颜,才能磨去他心高气傲的秉性,才能在碌碌红尘中安然生活,才不会被‘寒江’寻到。他其实早知道他穴位可移一寸,那一拳无非是演给旁人的戏罢了。三个月前,他就被弄月宫内鬼下了噬心的毒,被封住功力。
既然无力保护他,那就远远推开他。
十年后,他只是单纯想来看看,那个昔日倔强的少年过的可好。只是没想到那个已而立的男子问自己,什么是“春早迟”。那是他送给他闭关修炼“落雪成白”的一坛酒。他当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十年已过,尘归尘,土归土,过往烟消云散。他认出他也好,不认出他也罢,他都没有再作解释的必要。他既已知道那个唤作少卿的男子安然地生活在临安,便已然知足。
背灯和月就花萌,已送十年踪迹十年心。
街上烟柳微残,薄雨将至。(作者单位:华中科技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