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学生对我说,作为文青,你们的青少年时代挺惨,基本没看过什么外国文学作品。我觉得一般可以这么说,但其实也还有其它更真实的角度,就此而言也可以说——外国文学与我们这代人中某些人的精神履历更血肉相连呢。我想,特别是我们这代人中的“文青”——在下生于1950年代中后期——与外国文学的缘分其实是特别深的。有人听了不服,说再深深得过三、四十年代那批留洋归来的文学家么?深得过80年代以来对外国文化大开禁后,正值文学吞咽力强劲的70后、80后文青么?且慢,有分教,我说的是缘分深,缘分么,不一定仅指理解得透、读得多,主要是指外国文学成了我们这代人中不少文青的“命运伙伴”,它们甚至把我们又“发明”了一次,或是像鲁迅所笑话的,我们不吝于“硬去书中充一个角色”。因为在那个蒙昧无聊的时代,真正属于人的生活,还就是在通过各种渠道找来的外国文学书里。
所以说,老一辈留洋文学家与外国文学的关系是常态的,是知识、是教养;而70、80后文青时代,虽外国文学翻译量巨大,各种读物却早已让他们乱花迷眼,其阅读心态已没有偷食感、紧迫感,很多重要作品,也不过是风过耳,徒加一点到星巴克的谈资。况且加上网络、动漫、游戏,再刨除哈韩、哈日流行阅读,对外国文学而言剩下的“用眼时间”已经不多。我在高校当文学教师已30年了,都不用说20世纪前的,我有把握,仅就20世纪至今的外国文学阅读量而言,我也远远超过那些专业的博士、硕士。
呵呵,不要自吹自擂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在那些特殊年代,我们曾超量地榨取过劫后幸存的外国文学的内涵。改革开放后,我们又一直土鳖兮兮地充当着数典忘祖,拿外国文学不当外人的“先锋派诗人”。一个人与其“命运伙伴”的缘分,肯定是特深的,没有对外国文学的疯狂阅读,就没有自“今天派”至今的先锋诗歌、小说。
提起我与外国文学的关系,可说的挺多,下面我将回放自己可笑青春的“逝水年华”,倒映一些记忆模糊的我青少年时代的斑斑点点。
我对外国文学最早的阅读起于后期。那时我们家住在太原市黑龙潭动物园附近的省计委宿舍,三座四层坡顶的大楼后面就是农田。我父母本是新中国第一代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但由于天性喜欢文学,他们既听的教导,却又在心里保留了一个小秘密角落——那是由中国古典文学、五四新文学、社会主义文学,和某些外国浪漫主义及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混编而成。当然,在那时胆小的他们很少对子女谈这个秘密角落,像一切平庸市民家长一样,他们教导我们别出去惹事,实在无聊了就在家学点数理化,当然最好是学门乐器,考个文艺单位或当兵,可以逃避我们这代人被规定好的共同的命运:“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因此,说到文学,他们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对我有影响的是我们院儿的几个颓废青年。像是被魔怔攫住一般,只凭着莫名其妙的气息,我就知道他们是我的引路人。这几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家伙,本是期间的初、高中学生,已经下乡当了知识青年,但奇怪的是每年都伪造病假条,有很长时间在家里混着。他们用自制的火钳子燎成卷毛,在院儿外的农民菜地边扎堆神聊,玩吉他,翻来覆去唱那本脏兮兮的《外国民歌200首》,也交流为数殊少的从各处偷来、换来的外国文学读物。他们成为院儿里的怪物或反面教材,被大人们侧目。那时,有几个年龄稍小的懵懂孩子,整天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我就是其中之一。让跟着的条件是,要绝对崇拜他们,任何事不告诉家长,最好是能从自己家偷几根香烟“供”着他们。
从日记上看,我当时从他们手里读过的外国文学作品,至少有前翻译出版的(有些是没头没尾):《普希金抒情诗选集》、《叶甫盖尼·奥涅金》、《当代英雄》、《罗亭》、《牛虻》、《包法利夫人》、《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红字》、《古希腊神话》、《大卫·科波菲尔》、《约翰·克里斯朵夫》、《沉船》、《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九三年》、《海上劳工》、《悲惨世界》、《欧也妮·葛朗台》、《雪莱抒情诗选》、《海涅诗选》、《园丁集》、《契诃夫小说选》、《怎么办》等等。新时期以来,期间不同城市的文学青年“地下阅读”书目被晒出来后,比较之下,我明显感到当时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青年已经较多接触到20世纪外国文学,包括苏联“解冻”文学,乃至现代派文学,而我们却还停留在19世纪或更早。当然,我还算幸运的,那时更多的文学青年,还在读《艳阳天》、《沸腾的群山》、《大刀记》、《征途》、《连心锁》、《西沙儿女》之类呢。
对文学阅读而言,我们那时读这些作品,没有什么具体的实用目的,既不为自己写作借鉴(搞创作是后来的事),也不为考试,更不可能谋得一个有关文化的职业(反正都得下乡),因此那种阅读是最纯粹的。要说有目的,也是虚的,就是觉得活着没劲,整天傻了吧唧读报纸、听广播,挖防空洞,学工学农学***,拉练,游行,看电影除了《地道战》、《地雷战》等***教片,就是《西哈努克第一(第二、三、四……)次访问中国》。要么顶多是焊个鱼缸养养热带鱼,养个蚕,攒个半导体收音机,或骑着拔高车座的自行车瞎转。所以,是原始意义上的无聊和精神的饥渴,使一些人挖地三尺也要找点真正与人有关的文学读物。昆德拉在反讽的意义上使用过兰波的“生活在别处”,但对那时的敏感青年而言,生活还真就在别处,人的生活,有趣味有意义的生活,肯定不在蒙昧主义宰制下的时代。前面说的外国文学“发明”出我们,就是这个意思,因为阅读机遇格外悭吝,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本书,才避免了浏览、速读,要抄,要记,要“融化在血液中”,虽然不敢全都“落实在行动上”。我们癫狂地想榨干手里读物的价值。阅读外国文学,在一个短暂的时期,是完全无用反而有害的(社会不允许,老师家长检查),正因此,它才是与我们的生命休戚相关的,借用范伟范大头一句话——缘分啊。
读了这些作品,我更好地理解了那几个颓废青年。你以为他们不过是大院里的混混呢?不,人家其实是毕巧林、罗亭、奥涅金的范儿,学以致用知行合一,让我极为倾心。我当时想,他们读的这些书,按说我父母也读过,可为什么后者为人处世的风格,就跟那些无知小市民一个鸟样?可见对特定的人群、特定的年龄、特定的年代,有些书才会真正发挥作用。对我而言,如果说当时读了这些书,使我思考什么人的尊严,人的自由,人的异化等等,那是地自我拔高。但可以不太夸张地说,读了这些书对我们的作用是,渐渐培养起了一种比较自由的个性,怀疑主义式的思维惯性,并有了初步的个人内在精神的念想。此后,我再也不相信当时主流意识形态那些拿来涮人的堂皇口号。那时,独断论者和思想改造机制,要求人们统一意志、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人被作为有待“脱胎换骨”,进行现代迷信和道德献祭仪式的试验品对待,而我们内心的应答是“对不起,我惹不起你,但你也别想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