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丝绸之路,人们首先想到的会是大漠风沙,戈壁荒滩。西北丝绸之路举世闻名,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中国境内还有一条西南丝绸之路,它的开辟甚至要早于西北丝绸之路,在汉代这条“丝路”被称为“蜀身毒道”,它从四川出发,经云南的大理、保山、腾冲出缅甸直至印度。它曾穿越大理的漾濞县境,留下了许多的遗迹散落在漾濞的崇山峻岭中,或是古村旧寨旁,仿佛一个故事中的重要情节,只要拾起它们,就能让其中一段往昔鲜活地复原……
券桥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一条河流的源头,哪怕是一条小山溪,我也无法得知它来自何处?
凝望券桥河清澈透亮的河水,我只能猜想它的最初是苍山顶上的一朵雪花,融化时如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
券桥河的河床几乎不见泥沙,全是大大小小青色、白色或是赭黄色的卵石,清澈透亮的河水就从那些圆润洁净的青色、白色或是赭黄色的卵石缝里潺潺而来……
一个初秋的早晨,我们来到了券桥河边,寻访一段古驿道的遗迹。
先有河方有桥的,大多数桥便以河为名,而券桥河却是因它之上的一座石券桥才有了名字。
券桥河原本无名,它是苍山西坡许多条美丽的河流之一。古西南丝绸之路从大理前往保山,途经漾濞,到此被这条美丽的河流截住了,于是人们就依山傍水修建了一座小石桥。据漾濞县志记载:“桥单孔券拱型,拱下层用楔型石条,上层则以长方形石条铺就,纵横相连有序……”附近的村民把它叫作“券桥”。券桥下这条美丽的河流也从此因桥得名,被唤作“券桥河”。昼夜奔流的河水不再寂寞,晨曦里,夕阳中有马铃逶迤而来,马蹄声声打破了券桥河满满一河谷的静谧清幽。迎来送往,铺就桥面的长方形石板慢慢的被踩磨得光滑圆润,石柱护栏也慢慢地被赶马人厚实的手掌抚摸得油亮起来,石缝里渐渐长出了青苔。这是多年以前的券桥,我无缘得见。优雅的长着绿苔的石券桥被毁于山洪,现在踩在我脚下的是一座铁板桥,为了防止铁板生锈人们还给它刷上了一层土红色的油漆,毫无情调美感可言,走在上面铿锵作响,只是山洪奈何不了它了。
真正的券桥没了,当年赶马的人们大概曾把它当作一个里程碑吧?到了券桥,可以用清凉的河水洗洗满脸的灰尘,饮饮饥渴劳顿的马,然后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抽一锅烟,袅袅烟雾里想想家中的妻儿,想想遥远的前路……券桥会让他们疲劳顿消吧?
过了券桥是一段斜坡小路,这一段路还保留着作为古驿路时的模样,被人脚马蹄踩踏得光滑圆润的青石板一块接一块地铺到山顶去。我踩上去感觉到岁月在脚底流动。溯源总会让人陷入迷惘,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是谁在这些青石板上留下了第一行脚印?在层层叠叠的无数脚印之下那最初的一行?青山无言,流水无语,所有逝去的仿佛都不曾有过,只有一块青石板上遗留的马蹄印迹执拗地证实着当年马帮的艰辛不易。在坚硬的石板上生生凹陷出一个马蹄形的坑来,这得要多少个年月的反复踩踏啊?震惊之余,我感到了深深的疼惜,我疼惜着那些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用双脚去走夷方的赶马人。
因为这一份疼惜,当有人为古驿道的不复存在而嘘唏不已时,我却不想为了一种风景就去固守落后与闭塞。我知道我们这一次寻访轻松而浪漫全在于山下平坦的柏油公路上停着一辆等着我们的客车,否则筋骨劳累之苦会让我们对所有的风景视若无睹。
当年的券桥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风尘仆仆、日晒雨淋的赶马人。
券桥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它依然美丽:在两岸青山之间,一座单孔石桥,有着石柱护栏,长着碧草绿苔,沐着晨曦,映着朝阳。
街心
那时我刚到一个山村小学校任教。开学第一天,学生们来报到,一个学生告诉我他的家住在街心。我心里疑惑顿生,学校方圆十里地内散落着的几个村寨,看上去都很是萧条落寞,街心?应该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地方呀?
街心从前是很热闹。一个老者告诉我:古西南丝绸之路从大理经平坡,过街心,才进入漾濞县城,往西奔永平而去的。
既是古驿道的途经之地,我对街心心仪神往起来。好在它离我们学校不远,不过二三里地。在一个傍晚我向街心走去,夕阳在我的身后,把我的影子投在地上,我踩着自己的影子朝前走去,走进一段深深的旧事中去。
一个寂寥的村落呈现在我的眼前:参差不齐的农家院落一户接着一户,挤出一条狭长狭长的巷道来,它从村子中央贯穿而过。这就是当年的古驿道了。古西南丝绸之路起始于四川成都,马队带着四川的丝绸、铁器、邛竹杖一路颠簸而来,又驮着印度的玻璃、珠宝和钻石辗转而回,清脆的马铃给这个小山村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气息,这里自然就成了周围村村寨寨的集贸之地,不负“街心”之名。直到一九三八年滇缅公路开通,街心作为古驿道上重要驿站的历史才结束,同时结束的当然还有它作为附近村寨集贸中心的地位,人哗马喧离街心远去,街心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一个寂寥宁静的小山村。
我沿着街心狭长的巷道慢慢走着,想找出古驿路留下的一星半点儿痕迹来。可是除了三、两家门庭冷落的小卖店外,这里再无任何商业的气息,倒有暮归的牛羊一群群悠然从我身边走过,全然一幅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田园画卷。我猜想着那一幢幢院墙之后会有一丛丛盛开的吧?如此淡泊宁静的村落,空气中弥漫的全是般无欲无争的气息。马蹄的脆响,马铃的悠扬只能让人凭空去遥想了。
站在街心,我惟有叹息,岁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魔法师,一切都会随它流走,比如街心,它作为古驿道的繁华往昔已被尘封。在岁月中升降沉浮的不仅仅是人的命运,这世上的一切事物它们同样逃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跌宕沧桑。
街心的马帮已经走远,马铃早已阒寂,剩下一条狭长幽深的巷道,在夕阳里。
柏木铺
漾濞有“十八铺”,所谓十八铺,就是当年古西南丝绸之路途经漾濞时留下的十八个驿站。柏木铺就是其中之一,据史料记载柏木铺“居古驿道口,明朝设铺时,因此地多柏树而得名”。
现在的柏木铺已无柏树,村头却有两棵数人方可合抱的大青树。这两棵大青树的粗壮和繁茂,在方圆百里之内都是罕有的。它们枝叶相接,灰瓦红墙的土屋农舍在它们的遮蔽下更显清幽宁静。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走进村去,你只能遇到几个戏耍着的孩童,几个倚着门框儿打盹的老人,青壮年都各做各的事去了,整个村子弥漫着静谧祥和的气息。走到大青树下,炎热的阳光立刻被挡住了,大青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手掌般张开来,徐徐释放着阴凉。没有人知道这两棵古青树是何年植下?去问村子里年岁最高的一个老奶奶,她也只知道她嫁进柏木铺时这两棵树就已经有了。大青树下是一层接一层的青石板,这是当年过往马帮的歇脚台。曾经有多少马队从树下走过?有多少赶马人在树下纳凉?恐怕要用这两棵大青树密密匝匝的叶子来计数了。这是当年西南丝绸之路通往保山,直达境外的重要路段,它的繁忙和热闹可想而知。一直到滇缅公路修通后,古驿道成了一条山野小路,柏木铺才复归为一个人迹罕至,悄无声息的小山村。美国记者斯诺夜宿柏木铺的旧事就成了这个小村子历史上辉煌的一页,永远地翻了过去。
柏木铺村口有一座小木桥,叫作福家桥。圆木铺就的桥面经风雨吹淋,已然发黑,早不见木头本色。就是这座毫不起眼的小木桥当年连接起一条古驿路,无数金银珠宝,茶盐布帛从它身上络绎不绝地走过。如今小木桥已废弃不用,在它的下方新建了一座宽阔坚实的新桥。我站在新桥上凝望旧桥,它黝黑腐朽的桥身在两岸青青的灌木杂草中愈加显得不堪重负,仿佛一只脚印就能踩垮了它。它不再是一座桥了,现如今它是一幅风景,是古驿道的一个遗迹,任凭人们来吊古伤怀。
在漾濞“十八铺”中,最让我留恋的就是柏木铺,不是因为它有着古老的大青树,也不是因为它有着腐旧的小木桥,只因为它是这段驿路在坝区的最后一站了。过了柏木铺古驿路就蜿蜒着伸进大山里去,山深林密,要走很久很久,赶马人才能再见人间烟火。柏木铺是他们西去回望时看到的最后一个村落,柏木铺的炊烟比之别处更加含情,柏木铺的灯火比之别处更加温馨。收拾起烟锅头儿,捆绑好马驮子,紧一紧鞋带,又要上路了,前方是看不断的山梁,一道接一道;前方是望不着边的密林,一层围一层。回头望,赶马人最后一个留恋的眼神留给了柏木铺,柏木铺的热茶暖炕,鸡鸣犬吠。
如今柏木铺只是一个悄无声息的小山村,静静卧在山脚下,像一首无字的小诗,写着人间沧桑,岁月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