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天,他特别想告诉妻子,他不再说话了。
产生这念头真让他有些受不了,仿佛一瞬间他又特别想表达点什么,说明点什么,以往不曾说出的一切让他觉得痛心,就像一个人某一天突然失明了,这才发觉世界原来如此值得赞美。然而那念头一经产生就异常强烈地吸引着他,使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
他犹豫徘徊了好久也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何曾不想说话呢?他甚至尽量把话说得简单明了以挤出更多的空间填放那没完没了涌出的思想,可那东西太多太快,他有时顾都顾不过来就让它溜掉了。还说什么呢?他太认真太对自己的话负责了。他往往想得很多而说得太少是因为他不愿不知所云、让别人厌烦也让自己厌烦。他时常宽慰地对自己说:“实际上我心里明白。”
“是啊,你心里明白。”人们每次听他这样解释就古怪地看上一眼,觉得他没话说说不清却装丫的玩深沉。
从此,他就落下了这么个病根,起码他自己认为那是病根。在他想说而又不知说哪句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又犯病了。那时他便油然升起一般凄然的歉疚感,仿佛他的沉默成了大家的负担。人们只能拖着他的沉默往前走,不时地回过头来看上他几眼。他为此也曾努力咧咧嘴,出声或不出声地笑一笑。但他发现大家的不安不仅没有减轻,反倒增加了不少疑惑,这使他说不出的烦恼,自己也极疑惑起来。他有时真佩服那些随便使使嘴就能发出美妙悦耳的音符的人们。
近来,他似乎越发地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自己在萎缩,像要退回原始的浑沌之中,除去几声遥远的呐喊,别的什么都不用说,不用解释和表白。每天早晨出门,他便要膨胀,像是进入了一个大舞厅,一切可以发声的东西都铺天盖地向他涌来。每个人都急急地张开嘴争先恐后想证明自己。那时他觉得自己多余,更多余说话。那些人之所以说个没完是因为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了等于没说什么没说比说了还清楚。他却不知道,他看起来就像个没头没脑的傻瓜蛋。
他苦苦思索了很久,竭力想缓和这一切。即使他再懒得说,也要生活。说别人熟悉的话,做别人看惯的事,至少他不愿意再被别人当成负担。
这就是他决定和妻子去听音乐会的原因,况且妻子崇拜那些歌星。
“东台,东台不在这吧!”妻说,他正领着她往南走。
“这是往南台走,我们是在东台,我们应该找东台。”妻又说。
他点点头,依然领着她往南台走。
“这不明明写着往南台走吗?别走了,错了,我们走错了!”妻子简直有些气愤他的糊涂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她。这一切简单得无须解释,可她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他发觉妻子也同样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无可奈何地开了口:“是在往东台走。”
“怎么是往东台走呢?这不是南台入口处吗?”妻子仍迷惑着,指示牌上明明标着南台,还有一个极醒目的无可置疑的箭头!
只要你明白自己在哪儿,不就总能找到目的地吗?她为什么不呢?他有些按捺不住,但还是决心用尽可能缓和的口吻去解释:
“你要知道这是个圆形的体育馆,不管我们从哪儿进来只要往前走总会到东台的。所以我们只消顺着通道走就行了。现在外面大厅人多,我们干脆从里面走更容易找到座位,过了南台再往前就是东台,我们的票又正好是靠近南台的东台的边上。现在我们是不是能进去了?”
他终于打住,长长地吁了口气。妻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知道做什么事都明确无误的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觉得沮丧。
难道在走廊里兜圈子与在看台上兜圈子有什么不同吗?!
可以说晚会是成功的。只要你有欲望就不会无动于衷,但他却木头般坐在那儿,既没有像周围狂热的青年一样站起来,也没有像妻子那样使劲拍巴掌。他心里有一团火,可只是坐着,犹如气球充足了气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妻子一直在随大家拍巴掌,有时也跟着周围的人喊几句。她的脸红红的,已经兴奋得有点忘我了。看着平日文雅的妻子一反常态,他也渐渐放松起来。他就喜欢妻子一反常态。这使他觉得平时和她的那些不和谐也渐渐和谐起来。但妻子明明白白地斜了他一眼,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目光。
他总不能跟别人一致。座位在东台,他要往南台走;大家热闹起来了,他却一个人闷坐着。
他陡然觉得有点对不住妻子。这种歉疚感膨胀起来,开始充满他的全身。他想努力跟着喊几句,却又感到太虚了点。他实在是比谁都狂热只是不知怎么表达才好。
最后那位轰动一时的大歌星出台了。于是所有人都站起来跟着唱: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汗也流泪也落心中不服气。……山也多水也多分不出东西,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明道理,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他突然有了某种冲动,似乎找到了某种表达的方式,拉起妻子便往前挤,妻子被他拉得东倒西歪。他毫无所觉,他沉浸在歌声中,他只想喊出一句什么来。当一首观众早已熟知的歌唱起来时,人们已经狂热得不能自制了。
他终于在一片掌声和欢叫声中朝那位歌星喊了一句:“他妈的!”
这时,他感觉自己再没有什么束缚。他一无所有,他空旷坦荡。
歌星没听见,妻子却听见了。要不怎么会在回来的路上没完没了地跟他说:“太不像话了,像个痞子。”
他只好讷讷地解释说:“实际上我不是那意思因为我也爱听我也兴奋只是不知道跟着你们喊是不是就能表达一点什么我觉得不满足也就是说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其实我和你们一样兴奋可我不知怎么表达不知应该喊些什么就没有喊你知道你所表达的我也知道你有你的方式而我却没有所以我在找所以就呆坐着所以就……”
“所以就喊了句他妈的?”妻子开始笑,笑得还是那样莫名其妙。他有点语无伦次了。他没有看到她笑,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摇了摇头。他知道她没明白,她已极快地回到现实中,正以一种审视者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就像看着一个犯错的孩子。他还想解释些什么,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很疲倦,喉咙里也长满了瘤,发不出声来。
他到底想说什么?他问自己,懒得说说不清然后就说的便像个痞子吗?
他不自在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后腰上钻啊钻的,麻嗖嗖的不对路子。
他又想起每天早晨,人声鼎沸,他无声地跨出门望着一张张自自然然开开合合的嘴。那一切都使他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于是想对妻子说,说他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