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钟光景,长途汽车刚在终点站停稳,立即跳下一位文静、俊秀的姑娘。她离了车站,急急地走上了通往姚岭的小道。一路上,气喘吁吁顾不上擦汗,走到一个山口,却停住脚步犹豫起来。
山下正是姚岭村,倚着山势,散居着几十户人家。村里很静,家家烟囱飞出炊烟,婷婷袅袅,越飘越高,越飘越淡。她凝神望着溪边那座泥土垒成的农家小院。小院静悄悄的,和其它农舍不同,没有炊烟。
“还没做饭呢?谁给他做呢?”她拿起包向前蹭,心越揪越紧。捱
到小院门口,几乎连呼吸都屏住。
这小院是她和鲁大全修建的。当初鲁大全拉来黄土,她看着鲁大全光着脚跺着、踩着,曾笑着说:“瞧咱俩,多象衔泥的燕子!”可现在,却满院灰尘、鸡屎,柴屋到灶间的几步路上,撤着稀稀落落的柴草……
“呀,墙根长了那么多草!难道,能责备他吗?”她内心酸楚,上前去推屋门,却推不动。定睛一看,一把铁锁冷冷地横在门鼻上。头顶飞来一对鸟儿,啾啾叫着,仿佛说天晚了,回家吧!她觉得鸟儿在嘲笑她,身子一沉,坐到门口的台阶上……
七二年春天,她,十八岁的苏岚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来到这小小的山村。几年前,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直到七年,爸爸被定为特务关进监狱,他们被迫搬出***副部长的住宅,她才意识到世界发生了重大变动。妈妈病后,她服侍了两年,终于看着妈妈的遗体用被单裹着,被三轮平板车拉到八宝山。随后,她下了乡。
在姚岭,她含泪送走一个个女知青,最后只剩下自己。天长日久,她变得恍恍惚惚,除了到代销店买吃食,到井台打水,终日坐在屋里,朝着四壁发楞。
一年后,平静的生活给搅乱了:村里来了几个坏知青,每当她出门,总用不怀好意的眼光打量她。一个春夜,她伴着蜡烛,披衣坐在床上,忽然窗外传来“悉悉”的脚步声。过了一会,敲起门来:“喂,美人儿,说句话我们听听。你一个人多闷哪!”
“滚,不要脸的东西!我要喊人啦!”“嘻嘻,什么不要脸?请给解释解释。”“喊人?哼,这个村我们为王。队长不老实扒他的房,公安局也不怯乎。”
一种灾难临头的预感压着苏岚的心。她吹灭蜡烛,穿好衣服,操起把菜刀准备拼命。
突然,门外响起粗壮的本地口音:“你们要干啥?凭啥欺负人家女孩子?成天价不走正道!”
“不走正道?你怎么着?喝了黄河水啦,管那么宽?识相的躲远点,关你屁事!”“我就是容不得欺负人!”“他妈的大特务的女儿碰一碰也不行?”“就是不许你们碰她!”“你也不照量照量自己!粗眉粗眼的,你对美人儿有意思,人家连看都不看你。哈哈……”
“我揍你!”
门外响起拳头打在身上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尖叫声。最后,错乱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了。苏岚不敢点蜡,仿佛屋里黑暗中有无数邪恶的眼睛在窥视她。她用被子捂住头,抽泣起来。
第二天,水缸没水了,她提着小桶上井台打水。往常打水,都是村里人打上来,匀给她一点。现在井台上却没人。她狠狠心独自去放辘轳,谁知辘轳飞转,她用尽全力也扶不住,摇把一打,把她打倒在地上。
一双粗壮的手按住飞转的辘轳。她爬起来一看,是一个膀阔腰圆的壮汉。他扶着摇把,朝苏岚笑笑:“你把桶拿来呀!哟,这么小,还不够一个人喝的呢。这么吧,我帮你挑几桶。往后别害怕,那几个坏小子要是使坏,我揍他。”“你叫鲁大全吧?谢谢你。”
鲁大全往返几趟,水缸很快满了。没容苏岚道个谢字,他已经没影了。
苏岚从小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从北京带来的几百元钱,已经花得干干净净。以后日子怎么过呵?一天,她硬着头皮在溪边叫住鲁大全,想问他借点钱。
鲁大全望望她,从衣袋里掏出个几层布裹着的小包,“就二十了,你都拿去吧。你来一年多,怎么不下地干活呢?谁来养活你呢?”“我?”苏岚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混呗!”“混?你咋说出这话?”“活着有什么意思?在谁面前也抬不起头。你知道,我爸爸是坏人……”“你也这么寻思?”
“不,是好人。可谁知道……被一伙人抓走了……”几年来,除了妈妈,她第一次向别人说出这埋藏心底的话。她暗自吃惊自己的冒失。
“是啦,这年头遭鬼了。嗨,好人打不倒,坏人迟早遭殃,妈那蛋!”鲁大全意识到自己粗野,脸红了,“你信不信吧?你不能混日子,要干!叫他们瞧瞧,爸爸是老***,闺女也不孬。这才是正理!”
鲁大全的话,在苏岚心灵里闪出了几颗火星……
<三>
在鲁大全的鼓动下,苏岚出工了。鲁大全每次干活都不声不响地帮助她。经过一番努力,她闯过了劳动关,年终分到了粮食和现钱。怎么感激鲁大全呢?偏偏这时传来个坏消息:鲁大全被几个坏知青打伤了。她买了点心,急忙来到鲁大全的土屋。
鲁大全躺在炕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上扎着绷带。他挣扎着要起来,苏岚忙按住他。
“苏岚,这年头坏货咋那么多?我打从镇上回来,他们一齐上来,使开家伙破口大骂,难听得没法跟你学。”鲁大全说着,挣扎着又要起来。
“别动,你要干什么?”“给我一瓢水,我渴。”“那不行,寒冬腊月喝凉水?”
“没事,庄稼人肠胃硬。”鲁大全下炕走到缸前,刚拿起瓢,让苏岚一把抢去了:“不许你喝。我给你烧水去。你先吃点心吧!”
“这……”鲁大全捧着点心,不知说什么好。
苏岚蹲在灶前点着火,鲁大全坐在炕上,入神地看着她。苏岚头一抬,他赶紧扭过脸去。
苏岚望着被烟火燎黑的墙壁,背朝着鲁大全问:“你一人这么苦,怎么不结婚?”
鲁大全笑着说:“去年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
“哎哟”,苏岚没留神把手伸进灶膛,被火烧了一下。
“我们说定了,到镇上照相。也巧,碰上个老妈妈,哭哭啼啼的,说儿子赶她走。你说这儿子多缺德!我一狠心,把身上的钱全给了她。那闰女可不愿意了。到我这一看,连个瓦房都没有,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嗨,走就走,不愁说不了个媳妇。”说着,他收敛起了笑,“苏岚,以后……你再别来我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