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今年伊朗电影《纳德和西敏:一次别离》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影片成功之处在于平淡的故事叙事中蕴涵着张力,即通过 “突转”手法的运用,使剧情跌宕起伏,并融入对法律、宗教和人性的思考,获得较好的艺术效果。影片主要有三次“突转”: 瑞茨流产、家庭教师翻供和瑞茨忏悔;每次“突转”都伴随新的“发现”:人性表演、人性挣扎和人性回归。
[关键词] “突转”艺术 ;《别离》;人性分析
去年曾获第61届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熊奖的伊朗电影《纳德和西敏:一次别离》(简称《别离》)今年荣获第84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较之以往获奖影片的争议,它的获奖“可说是几乎没有悬念的众望所归”[1]。影片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其实这部小成本电影,既没有高超的“特技”,也没有大牌明星,叙述的只是纳德和西敏离婚的普通家庭故事。它的成功在于平淡的故事叙事中蕴涵着张力,正如《星期日日报》所评:“这是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影片充满了娴熟的掌控力、张力和内涵,每个剧情转折都让人紧张得屏住呼吸。”这种张力和转折正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论述的“突转”艺术。《别离》能跨越语言、文化等障碍,为不同国家的观众所喜爱,这与“突转”叙事手法密不可分。影片在“突转”艺术的运用下,每个人物都在诚实与谎言、宗教与法律、信仰与道德等的冲突中备受煎熬、人性在挣扎中牵动无数观众的心。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分析时提出了“突转”艺术。“突转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向相反的方向发生……指情势向相反的方向转变……如从顺境到逆境或从逆境到顺境。”[2]尽管亚里士多德论述的是戏剧,但“突转”艺术同样适用于电影。导演能把生活中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讲述得有声有色, “突转”艺术手法功不可没。《别离》中有三次“突转”,主人公的处境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剧情出现新的变化,超出观众的预料。每次“突转”都伴随着新的“发现”,为平静的家庭故事注入丰富的内容,使影片叙述充满张力。“发现指从不知转变到知”[3],具体说:“发现系指剧中尚未被人们所知晓的某种特定、特殊人物关系以及某种事件端倪的披露与挑明。”[4]影片在“突转”艺术的运用下,纳德、西敏和瑞茨的复杂关系显露出来,真相也浮出水面令观众始料不及,他们人性挣扎的痛苦震撼了我们。
一、第一次“突转”:瑞茨流产与人性表演
《别离》在一阵复印身份证的咔嗒声中拉开序幕,西敏执意带女儿移民,纳德却坚持要照顾患病的父亲留守伊朗,眼看签证要到期了,西敏提出离婚。西敏离婚未成回娘家居住。纳德只好雇佣了瑞茨照顾父亲。瑞茨已怀孕,为了补贴家庭瞒着失业的丈夫来到了纳德的家。影片叙述到这里,可以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切都波澜不惊。可是不久矛盾冲突因瑞茨而爆发。当纳德发现父亲被绑着双手躺在地上,几乎窒息时,情绪失控的纳德推了瑞茨一把,她摔倒在楼梯上而流产。瑞茨四个半月大的儿子死亡,纳德被犯谋杀罪。
瑞茨的流产,使影片发生第一次“突转”,在法庭上我们看到的每个人几乎都与影片开始的形象大相径庭。法官判案的关键点是之前纳德是否知道瑞茨怀孕,于是两个家庭以及他人都卷入了这场官司纠纷。每个人都为了自身利益利用“语言的欺骗性”说谎。纳德首先登上舞台为我们进行了一次人性表演,他在瑞茨夫妇的指控下,一开始否认自己推过瑞茨,并且非常同情地说自己若知道对方怀孕是不会推她的。当瑞茨丈夫哈德特气愤地质疑怎么辨别不出怀孕时,他从上班时间与瑞茨帮佣冲突、瑞茨罩着黑布的体型和违背常理的孕妇是不会出来打工的三个方面“有理有据”地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听着纳德的辩解,我们似乎觉得他是对的,或许他真的不知道瑞茨怀孕一事。瑞茨向法官提出她在纳德女儿和家庭教师面前都提过怀孕之事,并且发誓说纳德听到了。听到法官“如果能够证实你知道她怀孕,法庭将判你入狱一到三年”的评判后,纳德坚定地说:“我不知道,家教可以作证。”纳德得知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或许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患病的父亲无人照顾,女儿也无法正常上学,在利弊的权衡下,人性中自私、为己的念头占了上风。双方争执不休,本不想牵扯到家教的瑞茨只好说:“家教务必作为证人出庭。”正是瑞茨流产事件,特梅的家庭教师贾哈伊夫人进入我们的视线,并且成了影响剧情的关键点之一。
在公平、诚实、良心、道德的舞台上,贾哈伊夫人也开始了精彩的人性表演。这时影片并没有立即让贾哈伊夫人在法庭上出现,而是她与西敏的交流。作为特梅一年的家庭教师,显然她与纳德一家关系比较亲密,她会如实作证吗?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听到贾哈伊夫人对西敏说:“那我该怎么说?如果问题对你丈夫不利呢?”在法庭上贾哈伊夫人面对法官的提问胸有成竹地撒谎,并想出新的理由解释瑞茨女儿的***画。哈德特向法官抗议他们是串通好的,随之寻求另外的证人。纳德的两个女邻居无意中也参与了这次表演,她们都说没看到纳德推倒瑞茨,认为或许是瑞茨头昏自己摔倒了。无疑这些证词对瑞茨夫妇十分不利,我们不由得开始同情他们。
影片中的第一次“突转”让我们看到了一曲“罗生门”似的人性表演,同时也不得不思考真相到底离我们多远,人为什么不能直接面对真相,生活中我们能否超越人性的羁绊。公平的法律如何判定生活中的“罗生门”事件,影片由此引发了观众对法律的思考。在铁面无私的法律面前,纳德、贾哈伊夫人和女邻居等人都有理由选择自己说话的权利,法律显示出脆弱的一面。我们不禁发问,难道真的只能靠法律约束人的行为吗?如果法律失去作用,人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影片令我们陷入“人性困境”的思考中。这也是影片看似平常故事的叙述中有其深刻之处。
二、第二次“突转”:家庭教师翻供与人性挣扎
由于没有证据,纳德被保释回家。哈德特气愤不过跑到女校找贾哈伊夫人论理,不仅仅是她作伪证,而是她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哈德特追问她:“难道我们都是暴打老婆的禽兽?我以《古兰经》起誓,我和你一样有人性”,极力要求她对着《古兰经》发誓,否则绝不会放过她。
当纳德去法院控告哈德特威胁到女儿的安全时,法官再次反问他知道瑞茨怀孕的事吗?纳德仍坚定地说:“不知道。”然而法官说“为什么家教来改了口供,她说你知道”令纳德和观众十分吃惊。家庭教师的翻供使影片再次发生了“突转”,纳德一下子从顺境陷入被动进入逆境,在法官的紧迫逼问下惊慌失措,并使他的女儿卷入这场官司中。这些天来,纳德总是面对女儿的质疑,作为一个父亲美好的形象已经消失殆尽。当女儿再次质问时,他痛苦地说出了事实:“是的,我知道。你知道说实话的后果,一到三年的监狱刑罚,谁来照顾你,法律无情。”纳德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溢于言表,谎言使他无法面对女儿清澈的目光,但恰恰是为了女儿才说谎又击碎了自己的形象,他进退两难。最后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女儿,如果同意自己将去法院说出真相。这使女儿也陷入抉择的痛苦中,她在家教翻供中作为关键的一个证人被法官传唤。特梅带着“法官会问我什么”的疑问向我们走来,或许她体验到了父亲的痛苦,或许为了家庭的完整,她平静地回答了法官提问,并“巧妙”地证明了自己的不在场。然而在回家的汽车里,我们看到特梅默默流泪。可想而知,一个11岁的孩子面对残酷的成人世界,内心已经翻江倒海,像溺水的孩子却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无忧无虑的童年伴随泪水飞逝。
与其说家庭教师是受到瑞茨丈夫的威胁才改了口供,不如说是她无法承受自己说谎带来的道德谴责的痛苦。面对《古兰经》的发誓,她时时刻刻都处于痛苦的煎熬中。解除痛苦的惟一方法就是说出真相,这才是她去法庭翻供的真实原因。她在激烈的人性挣扎后,终于获得内心的平静。正是家庭教师的翻供,让我们看到了纳德、特梅和贾哈伊夫人的痛苦、人性挣扎和人性的复杂性,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向善的希望。
三、第三次“突转”:瑞茨忏悔与人性回归
影片播放到这里,我们认为瑞茨肯定胜诉。我们静观其结局时,影片再次发生“突转”,而且这次“突转”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得我们措手不及,足以瑞茨真正流产的所有证词和法官判断,这就是瑞茨的忏悔。
在西敏和债主的劝说下,哈德特接受了以赔偿了结官司的建议。我们意想不到的是瑞茨找西敏说出了一个隐藏很久的秘密。在纳德推她前一天,瑞茨因寻找纳德父亲被车撞了,孩子或许因撞击而死亡。因为害怕天天坐牢的丈夫发疯,瑞茨没告诉丈夫。眼看丈夫就要拿到大笔的赔偿金,也可以打发债主,瑞茨却没有快乐。信仰***教的她四处询问,罪恶的钱是不能要的,她苦苦哀求西敏不要给钱。纳德一家来到瑞茨家里,纳德突然要求瑞茨以《古兰经》发誓,我们都为她担心。急切需要钱的哈德特知道真相后,宁愿自己承担罪恶,瑞茨仍拒绝要这笔钱。丈夫冲出屋子,瑞茨哭着质问西敏:“为什么要来?我说了不要钱,让我在这个家怎么生活?”真是一波三折,处处让我们倍感沉重和揪心。难道我们可以指责西敏没有遵守约定吗?
致使瑞茨说出真相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所谓的赔偿金,而是她内心的。瑞茨认为接受钱,就是对真主的欺骗,是对信仰的亵渎,自己已是有罪之人,必定会给孩子带来灾祸。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也看到了不完美的人拥有的闪光点和人性的光辉。瑞茨的终极忏悔,让我们明白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只有坚守信仰的人才不会迷失自己。日本黑泽明的《罗生门》表明:“人世间确实存在着自私自利、泯灭人性的严酷现实。但是,与之相对的,人道主义也是永恒的,人终究是可以相信的。”[5]自从尼采高呼“上帝死了”,在发达的现代文明生活下,人们却倍感失落,陷入信仰危机中。没有宗教的约束,人的私欲就会极度膨胀,于是两次世界大战爆发,现代人失去了真正的精神家园。当今时代,我们不一定都要皈依宗教,但现代人更需要宗教精神,更需要信仰的力量支撑我们寻找幸福、快乐,重建精神家园。瑞茨的忏悔,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回归和重建美好家园的希望。
《别离》正是通过三次“突转”,使普通的家庭故事蕴含巨大的张力,剧情跌宕起伏,吸引观众,并融入了对法律、宗教、道德和人性等多重主题的思考,获得奇特的艺术效果:“斗转星移,始可见东方欲晓之奇景。风谲云诡,方显出波浪起伏之壮观。”[6]这也正是影片在众多参赛者中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影片虽结束,而思考在延续,导演阿斯哈·法哈蒂成功做到了这一点,让观众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参考文献]
[1] 肖鹰.《十三钗》与《一次别离》的距离:人性[N].东方早报,2012-02-28.
[2]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M].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3] 陈洪文.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86.
[4] 古渐.“发现”与“突转”——对《诗学》戏剧理论的现代阐释[J].外国文学评论,1999(05).
[5] 周文.世界电影经典解读[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9.
[6] 胡健生.《诗学》视镜下的元杂剧“突转”艺术[J].大舞台,2008(05).
[作者简介] 黄斐(1979— ),男,安徽砀山人,传播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传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媒介发展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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