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孩子,瓜地是一个挡不住的诱惑。到了暑期,地里的瓜也适逢开园,为了尝鲜,一解嘴馋,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兴冲冲来到地头之后,一口一个“萨拉姆”连声问好,随之青蛙一样蹲成一溜,齐刷刷将目光投向瓜棚,似乎告诉瓜棚里的看瓜老汉:“你看我们多可怜,行行好摘一个大甜瓜吧。”
瓜棚呈三角形状,由几根椽子和树梢搭成,两头畅着,即通风又能觉察周围的动向。棚里有一层厚厚的麦草,上面铺一条羊毛毡,睡觉的被褥摞在那里,看上去似乎脏了,已经失去原色。抬头一望,棚里挂有一盏马灯,灯罩多半被烟熏黑,夜晚那些光亮,只能意思一下,起不了多少作用。
看瓜的老汉说不清自己的实际年龄,只知道是麦子黄了的时候生的。因为年轻时落下残疾,冬天喂马,夏天看瓜,算是一种特殊照顾。
老汉叫吐尔地阿洪,就是“站得住”的意思。据说当年老汉的父母连着生了几个孩子,不幸先后夭折,于是就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希望健康成长,把根扎住。至于“阿洪”则是昵称,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学过一天经文。
后来吐尔地阿洪真的站住了,娶了老婆不说,孩子也养了一大堆,就像一棵生命力旺盛的大树,变得枝繁叶茂起来。如果不是那次马车意外翻下沟去,压伤了他的一条左腿,即使上了年纪,他也会奔波于生产一线,多挣几个工分。
喂马是在寒冬腊月的冬天,外面风刮得像刀子一样,但马号炉火通宵燃烧,铡草的伙计轮换陪着,日子打发得就非常容易。看瓜就不同了,一到晚上伸手不见五指,黑黢黢一片,马灯自然成了摆设。糟糕的是蚊子挥之不去,连夜“嗡嗡”叫着,叮得满脸红包,痒得钻心。
问题是夜半三更头刚挨枕头,狗又“汪汪”叫上了,铁链子拉得哗啦啦响。吐尔地阿洪一个骨碌从麦草铺上翻起身来,一手拿上棒子,一手提着马灯,顺着狗咬的方向支愣着耳朵,听听到底有何动静。
如果是一个偷瓜的,只要老汉使劲喊上几嗓子,就会溜之大吉,躲得远远的。当时有个罪名,叫破坏农业生产,要是被吐尔地阿洪逮住,告到队长那里,麻烦就大了。可是狗吠依然不止,他就觉得蹊跷,却又不敢贸然行事,万一碰上个胆大的,撩块石头砸在头上,黑灯瞎火的找谁算账。
忐忑不安中,隐隐约约看见有个黑影向瓜棚靠近,不紧不慢,摇头晃脑,而且优哉游哉“咴咴”打着响鼻。不但狗不叫了,吐尔地老汉的心也随之放在了肚里。是队上那头二麻驴,正带着刚生不久的小毛驴,吃草吃到了瓜地,此时正顺道往圈里赶呢。吐尔地老汉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一声“牲口东西,去哪里不好,偏跑到瓜地来糟蹋了!”随手扬起棒子“啾什,啾什”撵着毛驴。
像这样队上的牲口不留神窜到瓜地,似乎已经成为家常便饭,隔三差五就能遇上。一个个西瓜甜瓜,不是圆的就是扁的,驴呀马的无从下口,只是蹄子动辄扯断瓜秧,一片一片的,看着心疼。
不过遇上浣猪,瓜就难逃厄运了。虽说浣猪是偷食玉米的高手,却难免偶尔反串一下角色。小巧玲珑,生性狡猾,哧溜一下钻进瓜沟,根本看不到它的踪迹。而且传说浣猪牙齿锋利坚硬,一口就能咬穿坎土曼,人们自然望而生畏,即使发现了也是躲着绕着。损失几个瓜是小事情,人被伤着了,就得不偿失了。
折腾一夜之后的吐尔地阿洪,到了快要天亮的时候,上下眼皮再也不听他的话了,说着就要闭合在一起。他只得步履踉跄回到瓜棚,挂上马灯,扔下棒子,拉开被褥倒头就睡,俄顷鼾声如雷般响起。
太阳升至一竿子高,老汉又像往常一样起身了。因为很快儿媳就会来送吃的喝的,他就挽起袖子,提上水壶,蹲在瓜棚一侧,开始洗手、漱口和抹脸,一切停当之后,就远远看着儿媳已经走过来了。
泡在保温瓶里的茶水,滚烫滚烫的,倒在碗里呼呼冒着热气。老汉就喜欢这样的烫心茶,喝着提神解乏,不像有些人家的温吞水,洗锅水似的看着就难受。而且儿媳有意在茶里放了冰糖,茶就愈发回味无穷。
儿媳不但茶烧得好,馕也打得漂亮,白里透黄,外脆内绵,加之掺了新鲜土鸡蛋,别有滋味。吃着切成条状的馕块,就着葡萄干和巴旦木,既可口又富含营养。吐尔地阿洪一边享受着生活的馈赠,一边习惯性打听着家中的情况:
“盖羊圈的土坯还缺多少?”老汉问。“孩子他爸说还差四五百,再有两天就打够了。”儿媳说。提到孩子,也就是老汉的孙子,吐尔地阿洪就来劲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脸上也是喜滋滋的。“淘气鬼塔依尔还捣蜂窝么,可要看好他了,让蜜蜂蜇上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老汉说。“蜂窝已经被孩子他爸清除了,托真主的福,您的孙子塔依尔安然无恙。”儿媳一脸幸福。“那就好,那就好!”吐尔地阿洪捋着山羊胡须,慈祥地笑着。
生产队长几乎三天两头来上一趟,人虽说瘦得像猴子一样,嗓门却大得喇叭似的,人还没到,声音远远地就传过来了。“吐尔地阿卡,瓜熟了没有,拉上一两车出去卖了,改善一下社员的生活多好呀?”
还不等老汉回答完毕,队长早已径直来到瓜地中央,一次次蹲下身,一次次又站起来,拿起这个瓜放在耳边,“嘭嘭”拍一阵,不行,拿起那个瓜再拍,还是没熟。就一边嘴上“噫噫”叫着,一边让老汉挑一些长势看好的瓜,然后亲自例行公事,一个个划上“十字”记号。
“吐尔地阿卡到底是个行家,选中的种瓜个个百里挑一。要紧的是要像眼珠子一样看守好了,不然明年大家都去喝西北风了。”临了,队长一再这样叮嘱看瓜老汉。
有一年队长到瓜地巡查,发现少了一个大个种瓜,而且还是特别甜脆的“纳西嘎”品种,恰巧瓜地一头停一辆汽车,就怀疑是被司机偷去。二话不说,撒开脚丫子朝汽车撵去,快到跟前时,汽车却突然“呜呜”发动着开走了。队长越发觉得司机做贼心虚,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拼命追赶。见汽车没有停下的意思,情急之下便操近路,飞也似地绕到一个转弯之处,气喘吁吁堵住了去路。然而当队长搜遍了驾驶室和车厢的旮旯底角,连一个瓜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当那个先是莫明其妙,后又因遭受不白之冤的司机破口大骂,甚至要提着摇把子教训教训他时,队长就别提有多狼狈了。
实际上种瓜是被一个叫亚生“草包”的放羊娃偷走的。之所以送他这么一个绰号,缘自于他虽然个子黄瓜一样长,摔跤却老是输给比他小的孩子,而且一旦占了下风,就“阿帕,阿帕”喊着向母亲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