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看到书房墙上于是之老师给我留下的墨宝:“笔墨有情”,“不容易”,就会勾起我对于老师的念想。
人生难得遇知己,认识于老师真是我一生中的幸事。
1982年我参加谢晋导演执导的电影《秋瑾》,有幸在影片中扮演竺绍康一角。由于剧本作了较大的改动,把秋瑾、王金发、竺绍康组织领导***的戏大大删减,把重心转到秋瑾去日本,加强了陈天华的戏份,我在电影中的戏份很少了。但有幸的是我在剧组结识了仰慕已久的于是之老师。
记得我从上海赶到《秋瑾》外景地杭州,来到剧组下榻的花家山宾馆时,剃成大光头和蔼可亲的于是之在制片主任老毕(立奎)的陪同下和我亲切握手,并引我到他的房间:“毕主任已同意让你和我住一屋。”于老师这么对我说。真让我喜出望外,我高兴极了。从此在杭州,在绍兴拍戏的日子里,我都和于老师住在一起。
后来我问老毕,我怎么会有如此殊荣?老毕告诉我,是你的一篇文章引起的。
在去杭州拍戏前,我曾在《新民晚报》上发过一篇小文章,题目是《大光头与大虎牙》。当我知道于是之为了扮演电影《秋瑾》中的知府大人、斯琴高娃在电影《骆驼祥子》中扮演虎妞一角时,为了塑造各自的角色,于是之剃去满头浓发,而斯琴高娃装上了两颗大虎牙。他们为了成功塑造角色、贴近角色,可以置个人美丑于不顾,展示了一种敬业精神。当时有些年轻演员在拍戏上强调个人的美,而不考虑角色的需要。我写这篇短文目的在于歌颂这种为艺术而献身的精神,它值得我们年青一代演员学习。
于老师在杭州外景地看到了这篇文章,曾问毕主任:“这个孙渝烽你认识吗?”老毕告诉他:“小孙,也是我们上影厂的,原来是上影演员剧团的演员,中从干校借到译制片厂去配‘内参片’,后来就调到译制厂去当配音演员,还当译制导演。过几天就来咱们剧组演竺绍康。”于老师挺高兴,对毕主任说:“来了,就让他跟我住吧!”
在外景拍摄地的两个多月的相处真让我受益匪浅。于老师是一位博学者,谈古论今,海阔天空。我们常常聊到深夜,我们谈人生、谈艺术,无话不谈。我们俩出身都不好,于老师说他是大地主出身;我是富农出身,外加父亲是***需官,被戴上“历史反***”的帽子。我们不约而同谈及了“”,其中的故事实在太多了。我们感叹人生有三不易:事业有成不易;尊老抚幼不易;为人处世不易。中国知识分子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为事业为生存拼搏更不容易。
我们聊艺术创作方面的事情更多些。于老师在艺术上堪称是一位大家,当年在《龙须沟》里饰演程疯子、在《青春之歌》中饰演余永泽,刻画人物入木三分,曾是我们这些后辈学表演的榜样。后来我又在北京看过于老师主演的《茶馆》,他把王发利这个人物演得出神入化,让我十分敬重。他对艺术创作的颇多见解,我至今记忆犹新。
他对我说一个演员永远离不开舞台,作为电影演员也应该争取常回舞台演演戏。在舞台上完整地塑造人物,每天演出都会有新东西、新体验,你跟观众交流会有新的发现、新的创新。他说,我参加拍电影,但我更热爱舞台演出。
他还告诉我,一个演员一定要善于观察生活,善于积累。有的生活可以亲身体验,有的生活只能从书本上去借鉴,演员一定要做生活笔记来丰富自己的生活积累。
他对我说,一个搞艺术的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人云亦云。这个***主见来自丰富的生活积累,对作品的理解、熟悉,对人物个性的把握,特别要在细节真实上下功夫。这个教诲很重要,我后来主要担任译制导演工作,***主见对我完成一部译制片作用很大。我每搞一部译制片都尽可能寻找影片的背景资料,阅读有关影片的史料,当我吃透了影片的风格、主题,了解了原片导演的创作意***,对影片中人物个性特点有了充分理解,才能和翻译、配音演员共同用语言、声音去还原影片的风格样式,正确地把握人物的个性特点,使每部译制片都有各自的特色而不雷同。我感谢于老师的教诲。
记得当时在外景地,只要第二天没有戏,我们常常会聊得很晚。于老师还十分关注谢晋导演。我们常发现夜深了,谢晋的房间亮着灯,后来我们发现谢导的规律,他总要在午夜三点左右才熄灯睡觉,我们戏称他为“谢三点”。于老师很崇拜谢导的敬业精神,每天夜里都要把第二天拍摄戏的功课做完,余下的时间还读小说。在谢导的桌上可以看到各种文学类的杂志:《收获》《上海文学》《小说界》……他一有空就看小说。按他的话说,从小说中吸收养料。同时他一直在寻找可改编电影的好小说。
我发现于是之老师和谢晋导演在创作上有一种十分亲密的关系。他们之间表现为互相尊重、互相欣赏。于老师称谢导是一位精力充沛的电影奇才,谢导称于老师是一位学者型的表演艺术家。于老师常对我说,搞艺术就得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要着迷,像谢导对电影着了迷,有一种痴情,才能出好作品。和于是之老师这一段相处真是我人生的幸事,至今也不能忘怀。
当于是之老师知道我1960年从杭州扛着一个铺盖卷、拎着一只父亲留给我的破皮箱到上海求学,毕业后有幸留在上影厂,但还没有来得及演戏就经历了,后来为事业、为家庭吃尽了中年人之苦还能坚持笔耕不止……因此,当我们快离开外景地返回上海前夕的一天夜里,于老师深情地为我写了一个条幅“笔墨有情”以鼓励我继续笔耕。就在那天夜里,我还求于老师为我写下了“不容易”三个字。我告诉于老师,今后我要奋斗,有个小书房一定把“不容易”挂在书房正中,这个书屋将称为“不易”,以此勉励自己努力不息。
后来,于是之老师带北京人艺来上海演出话剧《茶馆》,我去后台看望过他。我们译制厂配音演员于鼎是于是之老师的堂兄弟,他回北京探亲时我托他带了上海城隍庙的梨膏糖(治咳嗽)、五香豆(可下酒)问候于老师。于老师也为我带来北京的茯苓饼。后来大家都忙,我们互通电话,互相致意问候。
近年来,听说于老师患上了老年性的疾病,语言不清了,不认人失忆了,我深为他感到痛苦。
记得诗人吉狄马加写过一首诗:“人的出生只有一种方式,而这样敲开死亡之门却千差万别。”这就是人生。尽管如此,于是之老师在舞台上、在银幕上塑造众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将永记在人们心中。我总这么想,任何人只要对社会对人民做过有益的事情,做过善事,历史一定会真实地记录下这一切。
人生尽管不易,但还是十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