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O IS IT 严冬冬,自由登山家,中国阿尔卑斯式登山的领***人物之一,不幸于7月9日在登山过程中遇难。
两个男人在天将明未明的曙色中出发,他们沉默地结好绳子,向前行进。
前面是白茫茫的冰雪,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人。
日出的时候,红霞笼罩在山头上,积雪看上去就像密密麻麻的白色蛛网。
夜晚,他们在冰层里挖出几十厘米宽的平台,坐在5900米高的地方,硬坐一晚,下面是无尽的黑色深渊,滑下去就意味着万劫不复。
有的夜晚,俩人依靠后背的悬挂被挂在岩壁上,下半身套在睡袋里。被活挂在岩壁上的男人。鹰都飞不到的地方。
在山的那边,地球不管你,它自顾自地,日出了。
—这是纪录片《自由之舞》中,严冬冬先生及其搭档周鹏的攀登一幕。严冬冬不会再出现在这样的影像中。7月9日,18点15分的光景,***西天山却勒博斯峰的某处暗裂缝,他像一根坚硬的楔子,嵌入了那片冰雪中。
暗冰裂缝
严冬冬,中国“阿尔卑斯式”登山运动的领***人物之一。2001年以辽宁鞍山理科状元的身份考入清华。2008年曾护送奥运火炬登顶珠峰。
7月13日,父亲严树平和严冬冬生前好友组成的善后小组赶到了***阿克苏。他见到了严冬冬山难现场的两个同伴:周鹏,李爽。
根据周鹏出具的山难经过描述,当天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
出发不久(18时15分左右),严冬冬不幸坠入暗冰裂缝。
严冬冬坠入裂缝后,我马上绳降至冰裂缝底部观察严冬冬状况。严冬冬坠落后被卡在冰缝,并被冰水浸透,又因为坠落时的撞击,大部分意识已经失去。我们立刻开始救援行动。22时以后,严冬冬对我们的呼叫已无任何反应。但我们仍然继续施救,持续至23时30分左右,救援的绳索绳皮磨破,救援装置无法工作,此时我们的体力也已经完全透支。在没有任何有效装备且体力透支的情况下,被迫停止救援。救援期间,大雪一直持续,直至午夜24时左右大雪稍弱。
当晚,我和李爽在冰裂缝边露宿一晚。因为主绳已无法使用,我们没有任何装备可以支撑重新下降至冰裂缝底部观察严冬冬的生命状态。
7月10日早上,我们多次和严冬冬交流,仍然无任何回应。11时,我们完全停止营救,向下撤离。
和严冬冬在长期登山中表现的品格一样,严树平也表现出了惊人的忍耐和自我克制。他接受周鹏做出的事故经过解释,并且同意善后小组的建议:由于山难发生地点路途遥远,并且地形极为复杂,接近过程对攀登技术和体能要求很高,暂时不搜寻严冬冬遗体,暂时不运输严冬冬遗体下山。
头七那天,在去往大本营的徒步路线上,海拔大约2000米处,周鹏、李爽、家属好友一起举行了对严冬冬的告别仪式。遵照严树平的意见,在石头上刻下“自由登山者严冬冬与天山共存”。
告别仪式前,严树平提出想体验登山,随后,在周鹏等人的陪同下,他徒步登顶了附近一座高差500米的山。
之后,严树平飞去北京,到儿子在北京郊区密云的住所整理遗物。这住所完全没有装修、近乎毛坯房,月租金1000元,严冬冬和周鹏合住。《人物》记者问严树平,和想象中儿子的小窝像不像,严树平说:“我就知道会是那样,除了装备,什么都没有,因为他什么也不需要。”
瞬间
由于中国登山协会在事故报告完成前不便披露具体情况,外界一直对严冬冬的坠落过程语焉不详。李爽接受《人物》记者采访时回忆,当时周鹏走在前面,她走在中间,最后是严冬冬。一般来说,走在最前面的风险最大。
在这段时间的攀登里,三人已经总结出一些这个地区的天气规律,下午3点之后,雪况会变得比较湿,像砂糖一样的松雪变得比较黏,也比较沉。所以在下午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听到周围一些山峰发生大大小小的雪崩。
他们走得非常小心,每走一步都会用雪杖先探探雪面的虚实,判断可以禁得住体重才迈出一步。
走到那条埋伏在下撤路线上的裂缝之前,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面前应该是雪覆盖着的暗裂缝。“那条裂缝靠近碎石坡的一端是完全敞开的明裂缝,顺着过来就被雪覆盖了,并且雪的颜色也是不一样的。”
李爽看到前面的周鹏仔细地用雪杖探过后迈出一大步跨了过去。到李爽的时候,她仍旧试探了雪的强度,觉得不是特别坚实,所以她也是一大步跨过去的。严冬冬在最后,他离开李爽的距离并不远,也就5米的样子。李爽刚走过去就听到身后“空”的一声,赶紧回头看,严冬冬整个人都掉下去了。
这时是18时15分。
2011年7月,严冬冬和周鹏、李爽、赵兴***一起,曾在这片之前从未有登山者涉足的高寒地带,展开过一个月的探索与攀登。
“去年没完成,今年打算从南侧再进。”周鹏说。这一次,花了两天时间侦察地形之后,7月6日,他们再次放弃攀登却勒博斯峰的计划,改为攀登路线边的5900米未名峰,并于7月9日成功登顶。
严冬冬是在下撤的时候出事的。
清华牛人
严冬冬的头七过后,善后小组成员之一的赵兴***从***回到北京。他是严冬冬离校之后的清华登山队队长,算是小兄弟。站在3号航站楼外面的一片嘈杂里,赵兴***狠狠抽着烟。
“第一次见他,是在2009年的一个下午。我当时攀岩很差,到现在也是很差—我们两个都属于攀岩天赋很差的那种—那天见到他的时候,我在磕那条线,还没有过。我当时站在一个台阶上,他站在台阶下面,他拍一拍我的小腿肚子说,小的肌肉群是可以一夜之间恢复的,你今天使劲磕一磕,我觉得你明天就能过去。然后第二天确实就过去了。我现在真的特别清楚地记得那个场景。阳光很好,周围的那些个树,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的颜色,柔和的光线也不刺眼,他穿一件红色的T恤,戴着圆眼镜,联想不到他是一个登山很牛的人。”
同为当地高考理科状元,赵兴***能理解严冬冬。严冬冬之所以在清华也能成为一个传奇,恰恰在于他能够始于他人之所止。
“我们清华登山队这些人,给人的感觉都是非常热爱登山,但是毕业之后没人把这件事情坚持做下去。因为毕竟是清华毕业的嘛,找一个什么样的别的事不行?”
窒息
2008年,严冬冬的对外头衔上增加了一项:珠峰火炬队登顶人员之一。
前线总指挥***峰给了严冬冬一个意外的机会,当时登山队有一个体能教练希望登顶,队里安排严冬冬同这位教练一起登顶,如果教练能上去,那么严冬冬也能上去,如果教练上不去,严冬冬也上不去。扮演了夏尔巴人角色的他很卖力,最后还帮那个教练背了一瓶氧气。他们都登顶了。
严冬冬后来给《户外探险》杂志写了一篇文章《我的自由之路》,他在回忆这段“荣誉”时并无骄傲:“我实在很幸运,尽管已经毕业一年多,还是靠清华团委的一纸介绍信混进了集训队,最后居然还侥幸成了被允许冲顶珠峰的3名高校队员之一。然而在当时,我对这份宝贵的馅饼并没有应有的感激,而是怀着一肚子不满:集训只有单调的体能训练,几乎完全没有攀爬与技术训练;训练方法陈旧而不够科学;集训队里弥漫着功利性的竞争气氛;攀登中的关键决定完全要看领导的脸色。我觉得窒息,我想要的是真正的、自由的攀登,不是这些东西!”
珠峰火炬队采用“围攻式登山”,很多人参与,修路,在各高度建立营地并储备物资,多天完成登顶,一个个营地的反复适应,大量物资的上下运送,跟着向导顺着修好的路绳埋头前进。
在热闹的登顶活动之余,严冬冬在珠峰6500米前进营地里看一本叫《极限登山》的书,里面讲的全是外国人对阿式登山的经验,既有技术层面的东西,又有意识层面和精神境界的体会。他看了好几遍,静静地一个人在帐篷里发阿式登山的梦。
“阿尔卑斯式登山”,小队伍,两三人,登山者必须自行背负装备,凭着搭档间的合作和突出的个人技术来挑战困难地形。自由、自主、高效率、具有技术挑战力和审美吸引力。
在珠峰火炬队,严冬冬收获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登山搭档—周鹏。
阿式登山
“13个小时39分钟,我连分钟都记得。”周鹏的眼中充满神采。
这是半脊峰,他们的第一次阿式登山。
2008年11月,初出茅庐的严冬冬和周鹏先是去了四川的幺妹峰,因其攀登的技术难度,被国际登山界视为神一般的传奇山峰。没有经验的周鹏爬得太猛加上没喝水,得了肺水肿。幸亏年轻力壮,下撤用药之后很快好转。
刚一恢复,俩人立刻又去四川双桥沟攀冰。“因为我们没有钱,不能因为这个回北京,然后又从北京回来,所以就直接去双桥沟。”周鹏说。这两个穷光蛋在双桥沟度过了极其快乐的一个星期,这种快乐的感染力如此之强,以至于周鹏现在回忆起来,声音里仍然充满欢喜:“爬了整整5天,每天爬两条冰。”
两人紧接着去爬了半脊峰,别人要两三天的路程,他们一天就冲顶并且完成往返。这一次,是真正的阿尔卑斯式登山。
2009年11月,周鹏和严冬冬再次前往幺妹峰,成功开辟南壁新路线“自由之魂”,留下登顶360度环拍照片、GPS数据等证明。这次高质量的攀登赢得国际登山界对中国登山运动发展的广泛关注,获得2009年国际“金冰镐”奖最佳技术攀登奖提名。
2010年,他们获得金冰镐象征奖和“中国户外年度金犀牛奖”,并且先后成为TNF(The North Face,一家户外品牌)的签约运动员。严冬冬和周鹏这个组合的攀登前途看起来一片光明。
计算
衣食住行方面,严冬冬依然精打细算。在博客里,他曾经为自己的居住环境做过这样的考虑:
“对我来说,目前看来最理想的考虑莫过于在大理拥有自己的房子,只要小小的单身公寓就够了,把纸质书之类不方便搬来搬去的东西放在那里,然后削减一年中待在那里的时间(目前每年在北京有4个月左右,可以削减到2个月),把目前每年大约一个月的阳朔周期增加到3个月。因为我意识到,要把物品精简到方便不靠别人帮忙、自己一个人搬家的程度并没有那么容易,况且即使现在精简了,也会再度积聚起来,导致每次搬家都变成痛苦的麻烦事;拥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窝点’可以自然而然地化解这个问题,而只要我增加在想要去的地方短期(一个月左右)生活的时间,就可以获得跟搬去这些地方差不多的好处。但是我现在买不起单身公寓,所以住在密云也不错。”
这两年,除了TNF,赞助他们的还有Black Diamond,前者主要提供帐篷、衣服、睡袋、登山靴,后者提供各种攀冰、攀岩和滑雪器材。除此之外,TNF还会给签约运动员提供每月千元左右的生活补助,以及每年攀登计划的6位数路费支持。
“但他还是经常问我借钱,他花钱没计算。”周鹏说。周鹏在中国登协做兼职教练,偶尔也去做户外的技术指导,年收入在两三万元左右。
得到TNF的赞助之前,严冬冬好几年的生活都很拮据。这两年,收入稍微增加一些,就一直忙于还钱。有时他还有一些大开销,比如买了一个黄色皮划艇,一个人从阳朔划到深圳,花了12天。那东西挺贵的,周鹏说的“花钱”就是指这类东西。
自由的深与浅
登你自己想登的山,你走在任何一个荒原地形上,看着周围两边的雪山,你只要有装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往哪儿攀就往哪儿攀,想走哪条路线就走哪条路线,这是一层自由。对一个自由登山者而言,这是最浅层面上的自由。
2005年从清华毕业之后,严冬冬有过一段彷徨时光。
如果要做一个自由登山者,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严冬冬面前没有样板可循。他尝试过就职,去一个科技生物公司搞研发,还当过户外店的店长,这些尝试都以放弃告终。
在博客里,严冬冬这样写:“我的选择是绝对不从业,攀登就是我去登就行了,但它不可以和我的饭碗联系起来,它不可以限制我的自由,不可以因为从业限制了攀登者的自由。”
严冬冬找到的谋生方式是做翻译。起初只是接些零碎活计,几年之后,才决定把“自由翻译”作为长期职业。稿费开始是千字50到60元,后来慢慢上升到千字70元。翻译一本书,如果字数在15万字上下,严冬冬就可以拿到一万元左右。他定的目标是一年翻译100万字。
领到书稿就能动工,交上译稿就能领钱,不涉及合作,也不用上班,对他的攀登生活影响很小。严冬冬的翻译速度极快,质量上乘。他的朋友李兰曾说:“从启孜峰回拉萨的车上,《极限登山》的样书寄来了,他拿在手上在颠簸的车厢里校正,到拉萨就看完了,时间被用得滴水不漏。从走廊里一瞥而过,他总是正襟危坐在桌前,后来才知道每段时间他都在翻译。”
他还别出心裁,把一个星期分成6天,28小时算一天,这样一星期下来就等于偷出了4×6=24小时=1天。
严冬冬的父亲在鞍钢集团做技术型领导,母亲也是知识分子。严冬冬毕业之后,从来没向家里要过钱。
某些淡漠
严冬冬并非从来没有追求过女孩。他在高二时曾经写过一封“情书”给一位同校同级的女生,情书用中英双语打在一张纸上,另一个同学转交。女孩很诧异,为什么不用手写而是打字,转交的同学说,严冬冬刚刚接触电脑,而且不会打字,信打出来比写出来还慢,这是他认为最郑重的表达方式。
一个大学同学回忆严冬冬,说有一次在清华遇见,走着走着,看见地上有一块没拆包装的阿尔卑斯糖,严冬冬捡起来吃了。同学觉得很心酸。严冬冬对同学的感伤情绪没太大反应,也许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有什么问题。他对于物质层面的“享受”、精神层面的“情绪”向来淡漠。
“你能看出这个人的与众不同。严冬冬和周鹏的攀登计划,好几个都让我觉得,在这个当中一定会发生故事,你能在这当中看出更多的人性。能做这样计划的人,就是不一样的人。”李爽说。
李爽原先是一个设计师,有登山经验,后来爱上了拍纪录片。
2011年10月,李爽曾跟着严冬冬他们去四川贡嘎山域,拍摄了本文开头那部名为《自由之舞》的纪录片。李爽看着他们沉默着结好绳子,向上行进,用镜头追上他们。
李爽会重点记录这样的段落,比如严冬冬在营地帐篷里对着镜头脱口而出:“下雪就下雪。只要天上不下猪,不下砖头,就无所谓。下钱最没有用,钱是一般等价物,它不是反映了无差别的人类劳动,下任何劳动产品都比下钱有用。”
周鹏很愿意回忆从2005年初识到2007年相熟到2012年春节之间的故事,还会绽放出由心而发的真挚笑容。他记得两人第一次一起露宿,他的感觉是:恐惧,冷,没有一样是舒服的,天上的星星特别高,就想早点过去,但每一次打开睡袋帽子,星星还在那个地方。
这半年他有点烦严冬冬了。
“他只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不会在乎身边任何一个人的感受。”
“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要承受跟他抬杠这件事情。”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想跟哲学扯点关系。”
“从人上来讲,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人。”
周鹏看着空气里的某个点,眼睛里带着一些非常复杂的情绪。好像是悲痛,又好像是愤怒,又好像都不是。他的眼睛红红的,却偏偏说他不喜欢严冬冬这个人。
去往那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2012年4月28日,严冬冬在博客上发了一篇《免责宣言》,这是他的最后一条博客。
“我,严冬冬,现在清醒地宣布:我理解登山是一项本质上具有危险性的活动,可能导致严重受伤或死亡。……我认为,如果在我自愿选择参与的登山活动过程中,我因为任何并非我自己或同伴故意制造的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我自己不恰当的反应和举动,同伴不恰当的反应和举动,意料之外和意料之中的山区环境客观风险等)而发生严重受伤或死亡的情况,那么我的同伴不应当为此承担任何责任(包括但不限于解释和赔偿的责任)。”
赵兴***想起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有着温暖而恬淡的笑容的斯坦福博士生陈家慧,2010年的7月9日,两年前的同一天,她在攀登优山美地(Yosemite)时遇难。
“冬冬在24号中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晚上,是清华登山队全队登顶格拉丹东的庆功宴,从不喝酒的冬冬—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只见过他喝这一次—大家才举到第二杯,我们两个已经一瓶多白酒下去了,已经开始抱在一起了。我记得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他说死亡这件事情是做登山应该接受的,就应该把它放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或许某一天他也是在爬山的时候死掉。我当时想打他来着。他说你别打我,你把这个事听完。”
严冬冬的博客里这样纪念陈家慧:“也许就这样将生命永远地停留在自己钟爱的事业上,被埋葬在优山美地那个她所喜爱的地方,也是种浪漫的归宿,就像那个写《小王子》的圣埃克苏佩里,开着飞机消失在了这个星球一样。”
7月28日下午,《人物》记者和周鹏、李爽坐在北京郊区密云的一家麦当劳里,和他们一起回忆往事的时候,李爽悲伤地说起那个决定:“于是我们就去往那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出事的那天,剩下的任务就是下撤。
5点半他们到达4400米营地小歇,6点决定继续下撤。在***西天山的却勒博斯山域,6点相当于内地的下午3点,真正天黑得到晚上10点40分左右。他们还有两三个小时的行动时间。
当时他们想起,上山途中曾经路过一个小湖,那是在大冰川交汇的地方,湖边有草,甚至还看到了蝴蝶。在这个海拔、这样艰险的地方,这是一个罕见的所在。
严冬冬提议说:“时间还早,继续走。我们去小湖宿营吧,那是个鸟语花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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